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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扭曲繁荣|上 ...

  •   也曾将一切超乎常理之奇观径自斥为幻象甚或干脆遗忘,但一朝置身于此,既已置身于此,她将身不由己。
      他的国度仿似没有尽头,而从四面八方震响回声亦同天音缭绕,“活着”,“死去”,“活着”,“死去”……直到某些具备沉重且实际力量的字眼被无意识捕捉,那好像就是解放的信号,方才令她终于——同具备重量的现实产生了联系。

      在这绝灭感知的荒诞世界里,竟也可听见纷繁嘈杂低语;
      由此,她突兀悚然而心惊。
      渐渐地,感官萌芽复苏,她也像新生的树抽出并伸展枝桠,团团生机沿着脉络汩汩输送游走,确认了躯体的每一部件都拥有往下坠去的重量而存在,藉此,才可认知到己身切实存在。原来她竟也能存在,以凡人的意识了解自我存在……?并非昏蒙迷昧做似云霭也似潮水的雾气,沉浮在这将醒未醒的梦;而清晰伫立、也可能正沉没,于此深潮无垠的海。

      可她依然沉睡。与此同时并且又感觉到醒来。所以,她仍旧只是徘徊在实与虚重叠交织的匣间,这令梦中人察觉存在的梦境,依旧是梦。
      这是谁的梦?永恒的幽暗,永恒的深邃,这里只有荒芜,除荒芜外一无所有。它如此神异而脱离常识,更不可被定义,于是无从解释她习惯了去定义的凡人的眼怎能深深望见这神异风景,于是,她很快意识到,此间谁才会是主宰。
      ——身承一切都已迥然不同,有若岁月逝去永陷而不复。深暗潮水在升涨,幽微天穹在坠落,这其实根本难以分辨的海与天迷离混淆之间,她是小小摇曳的独舟离岸远航,无法再回返。
      越深入大海越清晰感知他的浩瀚,越清晰感知他的浩瀚,便越永无可能归返。我望见你汹涌的国再被这高天揽入;越神思清明,越将为你乱序的黑潮所灭顶,只待有朝一日。她以近乎绝望的心情认知到这一点,这个念头,一个字一个字不受她意志左右而跳出,高升,盘旋,再占据她全部脑海,是如此顽固又盛气凌人,像有谁在幕后操纵施演:所以她无法驱赶,无法罔视,无法反驳。她会无可奈何抵达自我的尽头,也许就在下一次。

      我该去往哪里?
      我又可以去往哪里?
      你的国度里,所有路都是无路……
      本以为会发出绝望哭嚎,可她根本无法在这个人眼前脆弱哭嚎;本以为会逼出悲怆呐喊,可一切凡俗声响都堵塞在腔隙喉间,根本微不可闻。
      那一股凝滞的气始终闭锁在躯壳,横冲乱撞,不甘弥散却也只能弥散于胸腔。她能够操纵身体做到的仅只麻木眨动眼睛,缓缓眨动眼睛,是她渺小之身于此神圣之地可显露的唯一裂痕,基于他的允准。
      在这里,似人者非人。她沉寂如泥塑的怪胎,而她伟大御主一应活动如常,化身异常的根源。放逐庸常的寂静里,你唤起凡俗的言语,非人编织的晦涩里,你保有类人的符号,望不见边际的幽暗里,你燃起了光,无法解读的丑陋里,你依旧辉煌。
      倘若仍旧只做一道迷昧的游魂,仅只浑浑噩噩跟随你到此又归去,或许便不会如此恐惧了。然而并非如此。所以她毫无疑问,身不由己,感到恐惧。她照旧伫立,她唯可伫立,直至他欣然远去,当然也将她带离。

      你会容许我脱逃吗?
      所以,我一直在坠落。

      被你拉入深之虚无,再继续堕往黑之空洞。你将我投向亘古荒芜,而此地确除荒芜外一无所有。
      这就是你伟大神国,因充斥神性,而灭绝人性:
      向下沉降的深海之漩涡,不知通往何方。向上滋长的螺旋之焦点,也许没有尽头。更像某个古老庞然巨物腹地的中空,又因死去僵化多时而不得不坦诚展露自我托身原初的冷硬。
      她本来何其缺乏想象,是漫长年月多少打磨出点想象,是被赐下的扭曲才干;越凝目去看越发觉得此处置身之所像蠕动着的巢穴,它还活着又好像死去,或许于它而言根本生死同义,仿佛不知餍足虫豸原始的胃袋朝她急切又剧烈收缩再张扩,或许它们不是在渴求眼前的她,而是渴求着食物无论什么,但无论吞下什么又都永无可能被填满,于是将永世重复这律动空洞。
      颅顶漆黑天穹滚落含混不清呓语,脚下静谧漩涡同深潮也流淌迷蒙音节,来自于他的一切噪响持续冲刷着她脆弱耳膜,让她周身洋溢涌动抽象又怪异符号,也是不成旋律的旋律的一节邀她一道扭动起躯壳,最好就此加入那非人之谱系——
      可是,从躯体、从骨血最深处响彻刺棘锐痛,她心间的战争仍陷拉锯,她凭依的根系仍未断绝——伤痕浮出内里,于皮囊上交错纵横,撕扯的痛楚让她凌乱视界一息彻底碎裂,就在那深深破灭的豁口中,她竟看见——腥红大公,那圣身昳丽的青年陡然化作往下淌落深稠水液的腐臭的怪物,像幽邃一样纯然也像幽邃一样漆黑,他一无所有,却也掌握了世间所有。然而来自于他恢弘神性往复撕扯她躯壳并盘踞在她眼睛,当她再度悚然望去,那人已辉煌如故。

      ……真想将一切都归咎于我疯狂的错觉啊。不知已遭扭曲的是我钝朽蒙尘之眼、我腐锈壳中之脑,抑或属于我的一切都未能幸免。
      我无法理解的事物远不止于你。属于你的一切都不被,也不应被我理解……
      踏入这华美圣廷越久,越惶惑自己已沦为怪胎,巍峨重峦殿堂愈发威严而高耸,岁月却无情夺去她的枝桠,令她向下坍缩而垮塌。神赐的国度怎能如此处处辉煌而又如此虚妄空洞?可是,它的确如此虚妄,满溢而空无一物。它可能只是充斥了我无力承载的概念,赋名以完满;我是缺憾的表征,而你与它,它们,是与我相对的完满的具现。你的殿堂,你的宝座,你的权杖,你的天(和谐)衣你的冠冕你的飨宴,让我感到陌生的一切、那些属于神的符号,并非语言的“语言”——所有可触及的细节和遥不可及的宏景携手将世外神圣之庭构筑,也将这崇高脱俗定义彰显。
      她像闯入了圣坛下高悬的神国的绘卷,这里本就是神的国度:在这里即使装饰庭院的木丛也远比她神气而高大,向上延伸螺旋的高顶似乎永无边际,它永世壮大并声势浩大。是小小一颗平面的圆点迷失在交错的弧弦,逃脱……对,她还未曾彻底逃脱。可是此间世外之地如此神异而遥远,影绰望不见尽头只余重峦叠嶂虚幻廓影可容凡俗肉眼捕获,它们构筑起立体迷宫,它们甫一降世便作天生立体的迷宫,试问一个平面的点要如何脱出它连观望都无力的,立体的魔障?
      彷徨,徘徊,迷失,畏惧……神圣高庭自有其活着的神性,它噤声不语,亘古蛰伏而等待吞噬怪胎。在这里,没有谁胆敢成为打破常规的异类;除了驯服,我们别无他路。
      所以在这只应允永恒美满之地,渐渐地,她也学会了宁谧微笑,同身侧如云侍者一道寂静微笑。他们共享完美无缺的容颜,无可指摘的青春,所以她尚属庸常的眼睛无法将他们分辨;每隔一段时间便替换上崭新一批,令她恍然那些永不凋朽的魂灵同他们容器,原来竟也有使用年限。而她依然无法将他们分辨。他们来了又去,也许其中有一些人曾穿戴过旧人皮囊重复回过她身边,到后来她不再用心仔细去看,更不尝试分辨,因厘清那轮回死结的举动毫无意义,她只知道,他们的确共享了永恒完美无缺的容颜,无可指摘的青春……没什么区别。

      既已锢为永恒,便将归往相同。在你眼中我们正是无法也不必分辨的相同。那是否就是你无言的旨意?而你既定的意志,将一切引为了,“真实”。
      ——那么是否,她不太确定,犹疑地想;是否这怪诞永恒,留驻的仅只肉身躯壳?于是她也被锁住了,迷失了,存在于你勾勒的真实之景中的是我行尸走肉的复刻,在这芳香遍野亮丽堂皇世界外,被遗忘的我的另一部分早已腐臭,衰败,甚或不复存在。
      她想要深究,她本来想要深究的;但永恒之话题庞大,当永恒也扎根于时间洪流不再前行,不,如果说这就是你眼中的伟大永恒……?

      一切人与物都在胀大,向上茁壮耸去而生长。除了她。
      神圣高庭有若髑髅之墓,而我是墓中小小一匹随葬物。这些侍奉的人们,神之扈随,也被主人带往了诡异的超脱:他们是死寂的巨像丛丛林立似棺椁将她围绕,唯独近身侍奉者同她互动之时,恍然又与渺小的她一般形貌无异,然而,一旦当她背过身去或连她自己也陷入安静,他们复又高耸,肿胀如初。
      冰冷的,苍白的,只被允许微笑的一张又一张脸;凿刻般凝滞而探出,从山巅高处云迹远方殷殷向她垂望,也在她身后似潮水似雾气涌来,将她默默拥簇。他们是身领养护打理珍贵随葬物使命的墓中仆役,是神的眼睛无所不在不允许她逃脱,于是,她不得不在这死寂庙堂中习惯了沉眠,习惯了巨像头颅俯探。而一旦决定睡去,便最好不要中途睁眼。倘若于最深沉幽暗之刻惊醒——满室亮堂烛火、黄金以及各种她叫的出叫不出名字的珍宝便将闪动光晕,照亮少年少女或站立侍奉或趺坐燃烧的穿戴华彩盛装美饰的躯体,那一张张雷同的面容一具具复写的皮囊将神色活现而寂静微笑,下一刻便要回眸向她,再以眼神热切又无声探询她对这光亮和燃烧的程度是否满意。
      一切人与物都在胀大,向上茁壮耸去生长,仿佛一旦那样做了即可与超凡同义。
      她的宫房,餐桌,睡榻乃至床帏,都向上攀高升起,令她每日使用它们就如每日走过高高通神仪道而终临登圣。恐怕终有一天它们会将她托举入云,成为面目模糊但华光璀璨的神圣们的一员,而她的御主则会端坐更高处宝座投来轻慢俯瞰的一瞥……那不再只是狂者的臆想,她知道;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推动一切成真。

      所以,她竟不知不觉开始期待起腥红大公偶尔召见,因为只有在那里,在那个人置身又或出巡之所,所有事物才将显露正常且如常一面。或许应该说,符合固执的她所固执认定的,“正常”。
      他会驾临的殿堂当然远胜过她之高远,而不曾高远得过分,令人如坠魔障。他殿中接引的侍者们当然也俱都青春美貌,行动之间悄无声息从不引人留意,却也不会死寂至令她颤栗而发狂。至于那个人本身,他当然会发出声响,他是这完满之地理所应当享有豁免者;他显露同她相似的——尽管,彼此也身居至辉煌同至灰暗的云泥之别的两端——从不肿胀如巨像的躯壳。置身寂静创世之旷野,那个人的到来为她传来唯一回声,带来诡异安宁,可这其中又自有怖惧。遗失了太多,不曾忘记畏惧,只有这个人会提醒她的名姓,只有他偶尔会提起,“琳图·莱慕”,那便是她凡俗之名。
      多么可笑,将她迫入此地的罪魁祸首,竟是岁月洪流同记忆瀚海中唯一可致她攀附的浮木。而她无法放开,绝不敢放开,因正是那格格不入凡尘之名,警醒她来自人间。

      她来自人间,而非扎根于这神异至令她惶然渴求远逃的世外深宫。闭眼时脑海中偶尔串起片段零落,是崎岖山路,暗沉长夜,一闪而过火光,还有残碎肢体染血刑具,散发着刺鼻却又令人迷醉气味,同掠夺眼光的跳动的火苗一样令她心安,仿佛回到母亲臂弯酣睡沉眠——但这仅只是个比拟,因为在不成记忆的记忆里,全然找不到根系所依。
      庞然岁月,神圣高庭;那些来自神圣源系的恩典同福佑,却将她根系瓦解侵蚀,徒留凡尘躯体。
      人间是什么样子,若真要说起又好似无从提起。但那里一定,一定没有高旷有若天穹的殿堂,巍峨一如黼座的床榻,以及……仿似行走着的冰冷巨像的,神之扈随。
      她只能零星想起,当然也会随即忘记,破碎之心束起高笼,将迷途者囿困笼中。迷途者一定是我。我是迷途者。醒来时也曾满面泪痕,心脏被谁揪起并肆意撕扯,却想不起究竟为何而痛苦。有时记忆中只留空白残篇,清醒后浑身浴血而她躯体的任一部分仍化作刑具未改,于是淌落鲜血凌乱痕迹足可告证自我,一切苦痛正是她亲身为自己赐与。有时她什么也没做——应当是什么也没做,因情绪稳定而毫无波动——于是浅淡伤疤便将行愈合。丑陋伤口蠕动着黏合,愈合之后它们却又浮现,她无法毁灭自己,她无法杀死自己。
      而死亡大约也未曾位列她渴求终局的愿景之中。“人间”传来遥远召唤,纵使印象依稀。她开始在床榻间隐秘处刻下那魂牵梦萦归处,尽管每一次沉眠后苏醒时那些微碎迹都会淡去,一如她皮囊上伤痕;但她仍执着反复凿刻,为暴君点化了天赋的躯体就是她最好工具,她像走火入魔像歇斯底里,一遍又一遍写下“人间”,“人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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