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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壮大之路 ...

  •   当他到来,她羸弱魂灵是风中瑟缩的火,不值一提,不引注目。但降入凡人之魂栖息的破败又凄凉陋室,也算一种新奇体验:神圣跻身于此哪怕仅只丝缕,也令铁石心肠如大公多少认知这等低俗造物究竟何其渺小,以至可怜。甚或倘若另换个恰当时机,倘若是在心情松快的旁的某日,他也不吝为他们舍下冷冷哀叹,限于一刻。
      只不过似人的情绪又能在这仅只似人而已的躯壳中留驻多久?你是如此沉默,黯淡而招致忽视;当他真正到来,那一线游光便瞬息湮没在他深潮的海。

      并非初次在此降下同胞血亲之真名,而足可称驾轻就熟,不过须臾,大公已将索取同源供奉、神圣之旨意写下。然后,自她令他不适的灵性匣间退去以后,他又有了太多时间来继续观望这于他而言根本无用的知识,制烛技艺。
      若非操弄于她手间的正为他神圣同源的姊妹,大约,那微末事物也从无可能真正攫取他专注看赏。
      此时真名写就,仪式将成,他看见她忽从僵滞泥潭中挣脱重现活气,犹如回光而返照。手指灵巧翻飞像蝴蝶翩跹的翅膀,但事实上,今昔它只会恩赐以撕裂蝴蝶翅膀的,残忍的操演。接下来任他再如何观望却都无法更进一步了,出乎意料,他不能清晰探明那好似只一通胡乱又迷乱动作的法门,最后只望见结果,收获了终末:一团黑乎乎油脂湿迹凭空显现再累续,黏腻堆叠在她苍白掌心。
      该怎么说——纵使自知无缘掌握那仅可传续于微末的渎圣的技艺,大公本以为,自己至少也可轻易洞穿其中“奥妙”。制独人信誓旦旦所谓“师门绝密”,他早前嗤之以鼻。然而这广博世界上、渺小凡人间,竟也有裁决同审判的司者所无法洞穿之事——好吧,时至今日其实已不必过分感到意外;他告诉自己,走在并无前者走过的道路上,有时他也应放下天性所赋傲慢而尝试俯就……应当如此。

      再去看制烛人手中那一团黏腻血肉,他只能寄语以满肚肥油,唯一还可称超凡之处便是其好歹仍旧保有脱胎自幽邃,纯然的漆黑。没错,他的兄弟就是那么一件可怜又可悲的东西,想到这里,大公唇畔不由牵系起讽刺微笑,终日沉湎于粗俗进食之道、永不知满足进食而无时无刻不显露丑态,终究,他成为了这样满脑肥肠,痴傻流油的怪胎。在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甚或及至此刻,大公本无法解读她出自尘泞的丑陋抑或美丽,只因完全出自尘泞,而完全隔绝在他所能理解的概念之外;但现下有了令他切实感知到丑陋之物作无心对比,那幽微长夜中始终模糊的轮廓,好像也略有星毫而明晰。
      一旦制烛人发起指引,在这谋求亵渎的禁忌领域里,即使神圣的源系也须乖巧听话。缓慢鼓动着,笨重爬行着,噗嗤响噪着,那不知该用一滩抑或一坨来形容才算恰当的似油膏似脂肉也似重叠回转肠结的事物坍缩又延伸,挤压又拉扯,终于在她数度驱逐之下找寻到了自己归处,化做一柱梭长物体再也凝滞不动。它会死去,而她将获新生。他听见她发出一声重重的深深的叹息,像力竭也像解脱,随后拿起桌案上黄金烛台,将圣魂的火引安放。不过仪式并未到此结束。接下来,制烛人双手捧起台座阖拢眼睛口中开始了念念有词,是某种奇异默语——事实上,她未曾引动分毫声响,而他依旧不可途经其嘴唇翕动之举而参悟她神奇的,姑且视作“号令”的详细。总之冗长念词过后,因他熟稔于静看时间洪流所以也不算真等待了太久,她挪动左手,食指指甲盖忽化作尖棘刺破右手食指,往下滚落几滴腥红颜色融入进漆黑长烛似蜡非蜡胎体,又是一声叹息,她睁开了眼睛。

      这一幕落入他眼中独占神韵,犹如戏目行至终末。她阖拢复又掀起的眼帘亦如帷幔,那就是宣告谢幕又或者开演的信号,无论份属哪一种,只要存在一旦存在,便引台下瞭望者神牵。
      制烛人躬身向前,奉上火烛。他便从善如流,取用她的成功。
      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在这旁人无从窥探的隐秘寂静处发生,又逝去。如今将圣魂之烛真实掌握在手,然而,大公却不急于令此间业已横亘太久的寂静远逐了。

      倘若将之也视作一场远远观望的戏目,同神圣集会之所献上的演绎没什么两样……那么,他自认实在不是个聒噪的看客。完全相反,唯独置身此间无人打扰,她向她进献衰亡与壮大交织之挽歌,因为他所独享,方才算真实取悦。今日步下神座下到这逼仄窖井,他领略许多新奇风景。与此同时他亦十分欣慰,自己名义上的豢宠牢牢铭记自我酷吏之名且活学活用,她时刻践行并支配将躯体一部分自由化为刑具的才干而未有令他在此看到小刀、匕首之类,无趣又浅薄工具。
      你真的会选择向凡人施与、施与平凡苦痛的东西来对准自己吗?幸好,你不曾那样做。
      但你好像也非常疲惫并且虚弱,远胜上回?
      略施思索,大公将之归结在自己不成器的兄弟好歹勤勉比过上一位、自甘下游的姐妹,于是转而慷慨寄予她己身偶现的宽容。再一度执握起圣魂火烛,他体会到久违平静。因此,大公总算拥有了闲适心情来同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尽管他并不常做这样不具意义,虚掷光阴之事。
      瞧瞧现下的你,多么狼狈。灰蒙眼中被掺入另一种色彩,仍无关于鲜亮而是狰狞血丝浮现。汗水滑腻,打湿了头发更令其紧贴头皮宛勾勒出髑髅轮廓,我必须得说,即使是筵席上涂满油彩专职扮丑的弄臣,也远比你整洁光鲜。那萎靡的、向下坠去的气息,令你整个人都暗沉无光像衰败死去的苔藓,琳图·莱慕,你是否还记得自己初时走入圣廷的模样?不过无需向当事者提问,大公很快自行给出了答案:凡俗者之记忆短若人间王朝一瞬埃尘,你大约早已忘记。

      在这里,凡人之心总是太容易迷失。但你的身体却似乎铭记,更刻之入骨。
      纵使登临世上最巍峨壮丽的殿堂受赐美饰加身,你依然难改泥腥本质。无论过去多少年,面对我时你最常犯下仪容不整,藐视之罪。你的规训还远不足够。
      ——他本想这么说。他应当这么说。
      ——然而,连她当初从裹尸袋中滚落满身脏污的样子既都宽赦,时至今日,便再无追溯计较的必要了。自省来得突兀不合时宜,而他竟也真开始反省:他好像,有时候,是会对这个人放宽底线,好像这出身乡野之臣无论做出或显露何等粗俗又低俗的举动,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而那些冗杂琐碎规矩本也的确、完全,没什么紧要,对吗?在此无人窥探处更应如是。
      大公将她由上至下仔细打量过,无数凌乱思绪浮起又沉没,也只在瞬息之间。只要不去尝试参透制烛人师门代代传系的“奇异法门”,那么,她这个人便毫无秘密可言。终于,他可以命她来为自己稍微开解,心中那小小的、大约也不是非要提起的疑惑……

      “这门技艺倒比我想象得简单许多。”他说;一只手手指随意错开轻搭烛台底座,另一只手未曾探出而仍笼罩在天(和谐)衣云雾,大公执握神圣法器的姿态并不庄严端正而更有一点轻佻,于是同此时闲谈的口吻恰好相配。
      在愿意且乐意展露耐心的时候,他确将恩舍下非比寻常宽和,制烛人奄奄一息仿佛重病初愈而无力立时回应,腥红大公仍好整以暇倾听而等待,未显疾声厉色。
      沉滞呼吸萦绕耳旁,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听对方勉力支撑,娓娓道来:“神圣如您伟大如您,世上一切事物落入您眼中自然简陋无比。而且,无论是圣魂的火烛还是寻常火烛,制作流程本来也不会特别繁琐,时间亦不需太久。只不过前者要比后者多一道点化的工序,那就已经是其中最复杂的步骤了。”略作停顿后,她又稍加以补充;终于,在那情不自禁一定要吐露的话语中他感受到真实归属于她,丝微且多余的情绪,“毕竟,会被捡回去传授制烛之法的不外乎流落街头的孤儿,大家都是可怜人……如果买卖难做,恐怕也早都饿死了。”

      是吗?这一番简短又曲折陈述,他确有完整并认真将之聆听。有点意思。一直以来,腥红大公都觉得这位名为琳图·莱慕的制烛人,比之旁的弄臣有趣之处在于……她像寂静丛中的玫瑰,每当你以为她业已在绝望沉默倾覆下悄无声息萎败而探出手去,最先攫取的不是满手幽香,而是芒刺一息。
      行将衰败的芒刺也仍是芒刺。何况,他尚且无法断言她必将衰败。
      他说过,太多人于他万世万代里来了又去,也有过太多人尝试将他哄骗;血系同胞者有之,豢宠侍臣者更有之。他们分明已心力枯竭而强自开动脑筋应对他诘问也或审判的姿态如今由她做来,陌生,却也不那么陌生。而这一切他都将冷眼旁观,并欣然接纳,因高踞宝座执掌权杖身负超凡之血,倘若不能令所有人畏惧战兢,同死去又有何相异?大公浅浅望过制烛人一眼:他必须承认这出自粗野的弄臣虽资质驽钝却也拥有另种旁人不常有的天赋,那就是——时至今日她早鲜少再有行差踏错的缺误,她将完全服顺礼教规制的言谈同举止披戴满身行走于此圣廷、至少于众人眼前;而那一切完美举动,仿佛又暗含有讥讽婉转。
      就像此时,她恭顺陈词中是否按捺愤懑讥讽?也许有,也许没有,他都不在意,更无需为此深思,很快收回眼神复又审视起了手中执握尚未点燃的火烛。诚如她所说,若制作太耗时费劲,大约人们宁愿忍受黑暗所带来的不便,也不急切非要立时光亮不可。那样的话,还会有人时常奉起火烛吗?您是否能回答这个问题呢,我伟大的、永在的父亲……?
      他侧耳聆听,却未曾听见那混沌的呓语。已许久未再听见,大约已无法再听见。于是,幽暗之中大公无声嗤笑,纵使近在咫尺如制烛人也无法看清。应该说,没有任何人可以窥见。

      他很满意。“以前你也这么狼狈?”他又转而问她。
      这一次,她沉默了更久。“下臣惭愧……此等微末技艺,实在有污圣听。”
      制烛人没有正面回答,大约算是默认。尽管大公有意纡尊继续探求,对方却紧闭嘴巴,无意于为他详解。而这就更令他费解。要知道她根本无从掩饰,从来只做下拙劣掩饰;身在世外高顶的深宫抑或庙堂,身在华光鼎盛热烈行宴之间,她依旧悄悄向远方向下处向野蛮无序的人间经年眺望。如今他已知晓,她所掌握交换光明的秘法全非动动手指掀掀嘴皮、轻描淡写之事,即使在从前在人间只为交换几个钱币简陋吃用,也一样要身承苦痛代价,那么,你的挣扎有何意义,又根系何处?
      是你以退为进索求的事物隐藏太深,又或者你根本就只寻求苦痛本身……无论如何,他都不信。
      他自认为赐下的是同这辉煌圣廷完全匹配的恩赏。而她是如此怪异,何其不知所谓。虽然,他又仿佛的确有一点了解,那可笑坚持于某些凡人而言——不,完全不;其实他根本不了解,而只隐约自无聊观望人间的举动中知晓了那种事存在,拜这双圣裁与洞明的眼所赐。

      你怀念从前,大约因来此圣廷,得到的却还不够。所以——“原来你怨怼于我向你降下的恩赐还不足够啊……”微笑着说出恣意曲解的话语,但那又怎样,他本就是主宰,他不做人间任一刻的君王而胜过所有君王,千秋万代;轻捻指尖将掌中烛台以堪称轻浮姿态慢悠悠转动,不容回应又不容反驳,他立刻接续问道,“你想要什么?我是说,在回去民间以后。”
      如果你执意假作一潭死水,那么我可以是粉碎你完美伪饰的残忍的风。在你眼中我本来如此,我从不否认如此,不是吗?
      于是他望见,那双恭敬停驻在他天(和谐)衣下摆处不越雷池一步的眼睛微微兴起波澜,只不过依旧昏蒙不现光亮。她在怀疑,在思索,而思索的结果是不为所动,置之一哂。
      居高临下看去,大公当然读懂了那种并非言语的言语,他太熟稔于心:他是天性所赋的暴君,唯一擅长的便是苛烈刑罚,也唯独只领悟拿捏下臣性命以此为要挟而强令驱使的拙劣技艺;没错,他们总对他有着这样揣测,好像凡人之心所能设想最残忍的惩判最沉重的赐礼便是被剥夺生命?但他不会怪罪,因早知缺乏想象力便是低俗生物低劣特征其一。
      制烛人仍长久沉默以对,照旧扮演他最忠诚可爱的弄臣。然而,偏偏在这件事上,腥红大公将拥有可称空前的耐心。
      他确实无法看清她制烛技艺的法门,却完全了解,什么才是能撬动她麻木面具的关键。时间终究会瓦解她的铠甲将内里腐蚀,时间也终究会带给他她亲口的答案。而这就非常微妙地,令他心情愉快。“你最好仔细考虑。倘若无法作答,那么,便只能走上我替你指明的路……”

      不过,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允诺。这一段主仆平和相谈的时间何其荒谬,更已挥霍太久,现在,所有事都应回归正轨了。存在被解构,物质被消融,他将周围一应事物都放逐,也将她引向自己的国。
      仍是在如此似是而非,虽死犹生之地,今回却又有了那么点不同。今回将她带入他超凡源系,她的存在,她的气息,于此终有一丝渺小端倪可寻,至少不再如上回一般湮没无闻彻底。
      既为我之壮大,也为你之繁盛。我的确见到了。
      何其有趣,以微贱之手穿透名不副实神圣,他业已、正在并即将,见证这源起反逆的繁盛……世上,也或许是在他可眺望的世界之外——那些尚且无法洞窥的法与理,固为基石亦同铁律;但,父神钦定传系万古的陈规,祂的旨意,却并非全然不容动摇更改。
      置身于他的国度里,她的伤痕仍未消退。奉起火烛后,大公偶尔瞥望制烛人,望向她恭敬交错身前的双手,那是她现下全身囚禁于漆黑袍服而唯一袒露在外之处;浅淡却又细密疤痕宛若新生的棘丛交错,而她恒久寂静伫立,像不知苦痛的影子。他无意戳穿。烛台高高升起飘往翕张起伏穴壁,同另一座业已熄灭的光秃秃底座为伴,从今往后又是段漫长等待,挣扎着不致被时间淹没的光阴;这一刻他或许真有些怜悯,从而向那沉默麻木者恩舍下一句话,可能是诅咒也可能是福佑:
      “你最好活着,别太早因不堪重负而死去。往后,它们会为你照见新的风景。”当然更为我。但这一句,不必说。

  •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的兴趣突然又回来了一点
    Let\'s继续这个令人兴奋的故事
    虽然不知道读者期待在这个故事里看到什么,不过作者最期待的篇章终于、终于,终于要开始了,翻了翻前面好像没在作话里预警过,这里提一次吧:
    本文有言情线,但不是感情线,|午夜幻想|系列都没有正常感情线。CP关系只是对权力关系变相的隐喻,everything is about power,|午夜幻想|系列预设的关键词有且只有“power”,狭义的广义的,宽泛的具体的,这是个很有意思而且即使老生常谈也永远写不厌永远有话可以讲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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