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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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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晕晕乎乎地,我连如何回到的狐狸窝都记不清了。
一回去就发了高热,三天不退,母亲守在我身边焦急不堪,最后连族里的白胡子长老都请了过来。
“是不是撞了邪祟?”母亲担忧地问。
“看着倒是比往日更精神了,”白胡子长老看了看病榻上的我,目露迟疑,“就是心跳得有些快。”
“难道……是要长新尾?”母亲眼睛都亮了。
我们九尾狐族天生九尾九条命,修行积累一定程度便可幻化成人,且专出美人胚子。只可惜千百万年来,唯独出了我这么个三尾残次品。
三尾,意味着资质奇差无比;意味着幻化成人无望;意味着就是只做狐狸,寿命也不会太长。
又或许还意味着家族耻辱?
这我就不知道了。
长大后我只浅浅地想过这个问题几次,每次稍一想,就觉得很难过。
难过,倒不是因为活不久。毕竟活多久才算久呢?
九尾九条命,可我再差也是三尾呢。
比起人类,我这残次品的生命其实也已经足够漫长了。
甚至过去有些时候,我躺在狐狸洞口,咬着草根,晒着太阳,心里也会偶尔闪过“好无聊啊干脆这样睡过去吧再也不要醒来了”的念头。
我之所以会难过,更多的是不想母亲难过。
母亲的期盼注定要落空。
白胡子长老背过身。他的声音沉重而沧桑,压倒了最低,但我依然听到了他的叹息。
他说:“谈何容易啊……”
谈何容易啊,九尾狐族历来也不过只有凌云大神在五万年的时候长过新尾罢了。
是的,凌云大神也不是生来九尾。
可人家如何就成了大神呢?
再看看我,眼见着七万岁都要过了,依然是涂山里的一只小菜狐狸,连抓只野鸡都要时不时栽跟头。
再加上我生性懒散,没有上进心,历来只有在吃和睡的时候稍稍勤快些,修炼什么的半点没在意过——长新尾这种堪比原地羽化登仙的事情,整个狐族谁都有可能发生,但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白胡子长老话音一落,母亲眼里的光,灭了。
她的小女儿寿命早就定好了,依然没有任何改变的希望。
好在往昔的岁月里,母亲一路踩着荆棘将我们兄妹三人养大,早已接受了某些既定的命运。
再差也不过如此了——我想她有时可能是这样安慰她自己的。
总之,母亲很快又恢复了如常神情。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温柔一笑:“无事就好,我不指望阿纸可以干出什么大事,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只要她能日日开心,便足够了。”
二姐和三哥俱都围了过来,一面安慰母亲,一面安慰我。
母亲眼中隐隐有泪,欣慰地拍拍他俩的肩膀。
一旁的长老捻着胡子:“你俩都是好孩子。”
我躺在病榻上,全身滚烫无力,他们的对话和讨论从我耳畔轻轻划过。
那天他们还说了很多,但我脑子异常兴奋,只剩一句话翻来覆在其中回荡——
“又是你这只小狐狸。”
他竟然记得我——一只普通的,与其他幼狐长相无甚差别的小狐狸——可他怎么记得我?
我用被褥捂住嘴巴,生怕笑出声。
三尾又如何?
我遇到白衣书生后,才发觉当只小狐狸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无聊了。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场莫名其妙的高热,第四天又莫名其妙地消退了。
母亲松了一口气。她失去了父亲和大哥,已经没办法再失去任何一个孩子。
我从兴奋和激动里平复下来,清楚自己这一病把母亲吓坏了,老老实实伏在她的膝头,乖觉了几日。
不是我不想出门,实在是二姐幻化成人的日子要到了,这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顶大的事儿,我不能离开。
我从来没见过这场面,心里好奇极了。
*
别的族幻化成人的经历究竟痛不痛苦我不清楚,但我们狐族男男女女,想要成人,据说是很艰难的。
我那英勇不凡的大哥当年幻化成人的时候,也痛到流泪——这是二姐和三哥信誓旦旦告诉我的,当然,我也没办法同母亲去求证真假。
大哥是母亲心头的一道伤疤,我向来不敢提。
看二姐近日来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开始深深为她担忧。
二姐瞧出我的不安,笑着说:“傻阿纸,二姐不怕的,二姐变成人一定很美。”
我使劲点点头。
我也这样认为。
族人都说二姐与我相像,我特别想知道她变成人会有多美。这样我便也能稍稍想象一下,自己变成人又是个什么样子。
二姐成人那天,是个电闪雷鸣的下雨天,狐狸洞幽深而宽阔,平日里被母亲收拾得干干爽爽,倒是不怕雨水。
但是打雷是所有兽族的死穴,即便是已经成人的母亲,也是被洞外轰隆隆的雷电吓得白色苍白。
“不会出什么乱子吧?”母亲担忧极了。
“母亲,有我在呢!”三哥收敛起吊儿郎当,也显得一副可靠的模样。
“二姐呢?”我问。
“在她房间,说是怕过程太丑,死活不肯让我陪同,”母亲叹气,“那很不好受的。”
洞外凄风苦雨,我们娘仨在洞内大眼瞪小眼。
突然“轰隆——”一声惊雷,二姐的房间传来一声凄惨的哀嚎。
*
总之那夜一番艰难,二姐终于成功幻化成人了。
成人后的二姐确实美,面容妩媚,身材姣好,腰肢软得像狐狸洞外的柳枝,脸蛋光滑白皙,一头乌发及腰,眉眼含情,笑起来清纯羞涩又风情万种。
我觉得之前二姐说她会是第二大美人,都是谦虚之词。
我实在没见过有比她模样更好看的女子了。
成人后的二姐每日更忙了,忙着挑新首饰和新衣服,没空理会我和三哥。
我看她像只花蝴蝶一样,在狐狸洞里忙进忙出,想拉住她,问一问成人的过程到底能有多痛,想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
反正再痛我也没机会体验,我一只残次三尾,关心这个问题,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渐渐我便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了,算算日子,有十来天没出狐狸洞了,白衣书生在做什么呢?
我心中愈发惦念他。
可自打上次我病后,母亲一心认定是我在外疯玩时候着了凉,对我看管愈发严格起来。我每日只被允许在狐狸洞口巴掌大的地方走动,连洞外的林子都出不去。
没办法,我只能在晒太阳的时候,听附近几头小鹿和林间鸟儿偶尔聊一聊山中发生的事情。
日子慢得像是不走了。
夕阳拉长身影,好久天才会黑。
这天中午,阳光明媚得刺眼,我烦闷地趴在洞门口,听四周小动物们说话。
头顶传来一道许久没听过的叽叽喳喳声——
“那姑娘可美啦!笑起来简直花儿一样的脸!”
“日日来找那教书先生呢,还给书生送饭菜。”
“唔,简直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连母亲唤我都未曾听到。
“阿纸?”母亲寻了过来,见我呆呆不动,有些生气,拍拍我的脑袋,“傻孩子,发什么呆呢?”
我怔怔回眸。
母亲见我表情似中了魔,有些担忧:“阿纸,你又怎么了?”
*
我用蹩脚的借口和演技哄住了母亲,却再也哄不了我自己。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是能听见心上的那个洞传来呼呼风声。
然后,我看见二姐穿着一身飘逸的白色长裙从外面回来了。
她面色红润,眉眼带笑,亭亭玉立,是我这辈子都变不成的美好模样。
二姐手指纤长,提着一只白色灯笼。见我眼神愣怔,二姐笑着将我抱在膝头,将那盏眼熟无比的灯笼献宝似的捧到我跟前。
“阿纸,你快看,这灯笼好看吗?”
*
好看的。
不论是灯笼,还是二姐,都比我好看。
二姐见我点头,下巴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我的额头,说:“阿纸,你整日呆在狐狸洞是不是很无聊?二姐把这灯笼送给你解闷,好不好?”
我慢慢摇摇头,好半天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二姐,这是你的东西,阿纸不能要。”
二姐笑了:“傻阿纸,二姐的便是你的。”
说完,她又亲了亲我的脑袋,将那盏白灯笼轻轻插在我的床前,起身欢快回了房。
我痴痴望着那盏白灯笼,感觉屋子里如同挂了一轮月亮。
二姐的怎么会是我的?
我苦笑一声。
我有的,不过是心上那个黑乎乎的洞。
这灯笼那么亮,将我的房间照得通亮,亦将我的自卑照得无所遁形。
*
我又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阿纸,整日晒晒太阳,抓抓野鸡,听一听山中八卦,自在逍遥,悠闲度日。
日子重新变得漫长,我怎样浪费都毫无顾忌。
长日漫漫,我躺在温热的阳光下,被光线照得舒服地不想睁眼,脑子里又重新有了那些“若是一睡不起,说不定也是我的福气”的老念头。
二姐从山下集市买来更多漂亮衣衫,每一件都衬得她身姿曼妙。她的化妆技巧也愈发精妙,那么弯的眉,那么红的唇,妩媚动人,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子。
连三哥都说,很难有男子不会爱上这样的二姐。
二姐听见,娇笑着去扭三哥的耳朵。
可怜三哥还没幻人,被二姐逮住了,疼得哀嚎,直呼“夸都夸不得实在霸道”、“女子如猛虎”之类的话,结果却换来二姐更重的手劲儿。
我依偎在母亲膝边,看兄姊打闹,听见身旁母亲发自会心的笑声。
我眨眨眼,便也跟着也慢慢笑了起来。
*
时间久了,我渐渐想——
便就这样吧,此生再也不见白衣书生了。
春来赏花,冬来安眠,安栖在母亲和兄姊的护佑下,我就做涂山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便已经是再好不过的命运了。
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