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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过往】 ...

  •   青盏探查过听心的住所。

      光佑二年,云华宫锁宫之后,听心被安排在拾翠殿西北角的一处木屋中,离云华殿比较远,但并不难找。

      有秦渊在,躲禁军反而容易了些。他清楚禁军惯常的换防时间与巡视路线,找机会避开,比萧岚自己闷头躲要强得多。

      听心所住的地方以前是用来关犯错宫女禁闭的,木屋四周杂草丛生,屋前一口井,破烂的木桶扔在井边,壁上也长了青苔,不知还能不能打上水。

      木屋窗户半开,没有点灯,看不清里面的陈设。雨已经停了,但夜风反而凛冽了几分,不像是这暮春应有的温度。破旧的木窗在风中吱呀作响,好像下一刻就会散架。

      听心得了疯病以后是陶嬷嬷在独自照管她,里面应该住两个人。

      如果这宫中还有谁可能清楚那段过往,只有陶嬷嬷了。

      但此时是深夜,萧岚摸不清这两人的脾气,不敢轻易敲门叫醒她们。她踟蹰着站在门口,发觉自己今夜是真的冲动了。

      ……在云华宫发现的密室,以及密室里的东西让她太过震惊,以至于什么都忘了,一心只想求个结果。

      然而无论怎么看,此刻都不是个好时机。

      她正犹豫着,秦渊忽然说:“里面没有人。”

      习武之人,听声辨位是基本功。这间木屋不大,即使里面的人睡得沉,也应该要有气息才对,可除了屋外风吹树叶的摩挲声和破烂窗纸的哗啦声外,没有其他人声。

      萧岚一怔,轻轻推门,裂了缝的木门一声轻响,开了。

      她犹豫了片刻,踏进门,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

      借着外边微弱的火光,可以看到里面陈设简单,一张木板拼成的矮桌,上面摆着一盏未点火的油灯和一件尚未完工的衣服,针线剪刀用竹笸箩装好放在一旁。墙边堆着一堆柴火,东边角落用石头搭了个土灶,上面架了一口锅,旁边整齐地叠着两个豁了口的木碗。屋内连一张正经的床都没有,只在墙根边上铺着一块破旧的摊子,上面胡乱堆着打满补丁的薄被,像是刚刚有人睡过,却不知此时人在何处。

      “你要找的那个宫女是到底是谁?”

      秦渊跟在她身后,环视了一下屋内,目光最后停在她微微低头的侧脸,蹙眉,“你又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

      她低着头,沉默半晌,开口:“我——”

      门外除了风声以外,忽然多了一种声音。

      似乎是两人在争执,一个女子在呜咽,另一个苍老些的女声压着嗓音训斥。

      萧岚快步走到门口,果然见远处道路尽头,两个身影互相拉扯着,往木屋这边靠近。

      两人都是全身湿透,听心的手被陶嬷嬷抓着,不得不跟随她往前,走得跌跌撞撞。

      “嬷嬷,嬷嬷,求你了,让我去吧……娘娘还在里面啊,小公主也在里面啊……她们会死的……她们会死的!”

      陶嬷嬷似是已经听惯了她的苦苦哀求,没有理会,闷不做声地拽着她往前走。

      听心自己却忽然停下哀求,喃喃道:“不……娘娘,娘娘她已经带着太子走了,还好……还好,我来拦住那些人,”她忽然奋力挣扎,“放开我,我要去拦住那些人!”

      陶嬷嬷一时不慎,被她挣脱,惊道:“听心!”

      幸好听心往回跑出两步就被地上的枯枝绊倒,陶嬷嬷连忙去扶,心疼道:“听心,听心……摔着没有?”

      听心抱着身子坐在地上,哭声呜咽:“嬷嬷,嬷嬷,娘娘她怎么还不来接我,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没有啊,我没有背叛她,嬷嬷,娘娘最听你的,你去帮我求求情好不好?不要赶我走,不要……”

      陶嬷嬷听着心酸,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把她搂在怀里,“娘娘不会生你气的,她那么喜欢你,怎么会赶你走呢?”

      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陶嬷嬷抱着她的身子把她拉起来,“娘娘最信任你了,所以你要好好的,等着她回来,好不好?”

      听心把头埋在陶嬷嬷肩头抽泣着,陶嬷嬷轻拍着她的背。

      一道闪电划过,听心从陶嬷嬷肩上抬头,透过泪眼迷蒙望向不远处的木屋,忽然定住。

      “娘娘……是娘娘,娘娘来接我了!”

      听心推开陶嬷嬷,向门口跑过去,陶嬷嬷似有所感,回身一看,僵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拦听心。

      秦渊及时跟出来,伸手护着萧岚往后拉了两步,才没被听心撞上。

      听心跌倒在地,抬头时脸上犹有泪痕,眼中却在笑,“娘娘……”

      她忽然想到什么,拢了拢头发,提起被泥水湿透,已辨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裙,行了个标准的宫礼,“听心参见娘娘!”

      秦渊的眼眸颤了颤,望向萧岚。而她垂下眼,看着听心,并不言语。

      陶嬷嬷这才反应过来,小跑过来拉听心,低着头气喘吁吁道:“奴婢不知殿下在此,冲撞了殿下,求殿下……恕罪……”

      萧岚挣脱秦渊拦在她面前的手臂,慢慢上前。

      陶嬷嬷搂着听心跪在门口,在萧岚靠近时,明显抖了抖。只有听心抬头仰头望着她,痴痴笑着,眼中满是欣喜。

      她在陶嬷嬷面前停了停,转向听心,俯下身子,唤道:“听心。”

      听心喜笑颜开,“听心在。”

      “我是谁?”

      陶嬷嬷一震,磕头道:“殿下!听心这孩子多年前就得了疯病,听不懂人说话的!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她!”

      听心仿佛没有听见陶嬷嬷的声音,笑了,“娘娘今日怎么了,娘娘就是娘娘啊!”

      陶嬷嬷似乎松了口气。

      萧岚想了想,换了个方式:“那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当然记得!娘娘当年教听心写字,教的第一个是听心自己的名字,第二个就是娘娘的名字”听心腾地一下起身,险些把萧岚撞倒,“我去拿纸笔!”

      陶嬷嬷试图去拉她,萧岚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或许是因这目光与多年前那个女孩太过相似,陶嬷嬷一愣,低下头,认命地闭上眼。

      然而这破旧的木屋里哪里来的纸笔,听心翻找了半天,最后去炉灶里拿了一块未烧尽的碳,欢喜地回来,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

      秦渊沉默地看着地上的字迹,脸色微变。

      地上是工整的三个字:温景岫。

      ***********************************************************************************

      温景岫这三个字,若是放在二十年前的长安城中,虽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也盛极一时,一度与被称为“长安明珠”的戚家独女戚郁离齐名。

      温景岫中书令温涵长女,才情惊人,女扮男装于殿试上一举夺魁,后嫁入天家成为太子妃,文帝登基后被册立为后,鸿嘉之乱时在文帝棺木前殉情而亡——谥号文昭皇后。

      有些隐藏在岁月和深宫里的真相似乎正摇摇欲坠。

      萧岚凝视着地上的字,一时没有说话,似乎很平静,宽大宫袖下的手却早已握成拳,修剪过的指甲扎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秦渊皱了皱眉,拉过她的手,把她僵硬的手指展开,轻轻抚过她已经被自己扎红的手心。

      “既然下了决心要查,就做好接受真相的准备。”

      事已至此,他已经明白了这段日子她在忙什么。难怪她这么轻易地就答应留在宫中,也难怪她不喜热闹却频繁来往各宫之中,今日之事怕是她早有计划。

      萧岚没有看他,收回手,轻声开口:“碧山云出岫,无心景自闲。数影问明月,何处故人安。”

      除了听心以外,其余两人是一震。

      萧岚眼角余光扫过秦渊,却转向陶嬷嬷。

      “嬷嬷也听过这首诗?”

      陶嬷嬷如今知道已无法隐瞒,瘫坐在地,长叹一声。

      “昔年,宴哥儿的封地南安郡在江南,江南一带流传着一个习俗,说是把一男一女的名字嵌入诗词中,放入河灯,河神就能保佑两人白头偕老。”

      “这首小诗,是宴哥儿写给阿岫的。”

      靖武皇帝萧宴,字明安。

      陶嬷嬷是土生土长的南安郡人。她年轻时大周刚建国,根基不稳,连年征战,疫病横行。她的丈夫在成亲那年从了军,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生过一个儿子,养到一个多月,染了瘟疫也没了。家里没有别的人,她为了生计上街找活做,见着南安郡王府在招乳母,于是去应征,一选还选上了。

      幼时的萧宴时吃她的奶长大的。

      在她的记忆里,萧宴这孩子天生少年老成,对人也十分温厚谦恭。别人家的孩子还在上房揭瓦的年纪,他已经日日坐在书房中,笔墨不离手。练起武来更是三更起五更眠,寒冬腊月数九寒天也从未间断。

      府中的师傅都说这孩子天赋异禀又勤学苦练,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但当时的南安郡王听到这些话却似乎不怎么开心,时常对他没有好脸色,甚至一不顺心便非打即骂。萧宴在这些打骂中日渐沉默,从未反抗辩驳,却愈加拼命地看书练武。

      陶氏一直弄不明白,南安郡王先前的两个孩子都死在战场上,萧宴是他的老来子,为何反倒对这个独苗如此苛刻。

      有一次萧宴因一篇文章被老王爷批为“不守本分、好高骛远”,拿着鞭子亲手把他打倒皮开肉绽。陶嬷嬷给他上药时,看着他背上的伤心疼,“宴哥儿,你就别那么要强,和王爷服个软不好么?”

      萧宴当时才十一岁,不过是个孩子,五官未脱离稚气,却远比同龄人沉稳。

      他头上还有因疼痛挤出的细汗,汗水流到伤口里,不知有多疼,他却笑得云淡风轻,“嬷嬷,我知道父亲为何生气,可是……我和他们不一样。”

      陶嬷嬷没有读过书,不明白他口中的“他们”是指谁,也不明白“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此后,萧宴失踪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萧宴回来了,紧随而来的是一道圣旨:南安郡王世子天资聪颖,才华出众,特选为太子伴读,进国子监侍驾。

      老王爷接到圣旨后,双手颤抖了许久,最后长叹一声。

      于是萧宴离开南安郡,独自去了长安。

      此后数年,陶嬷嬷都没有再见过他,直到老王爷薨逝,他回来有条不紊地办完了丧事,脸上没有多少悲痛,也没有多少如释重负。

      他像是一个画在画上的精致人像,每个表情和动作都已预先安排好,在合适的时机展现出来。

      莫名的,陶嬷嬷就觉得很心疼。

      萧宴自己倒是不觉得,料理完一切之后神色如常,问她:“嬷嬷,随我去长安可好?”

      陶嬷嬷早已没有亲人,萧宴于她而言比儿子更亲,自然没有异议。

      对于陶嬷嬷而言,住在长安和住在南安郡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别,每日无非是洗衣做饭,悉心照料着这个背影已日渐挺拔的孩子。

      萧宴做了数年的太子伴读,在长安已是薄有才名。眼下又承袭了南安郡王的爵位,更惹人注目。长安不少权贵试图把他招赘为婿,都被他温和有礼地婉拒了。有人知道他尊敬陶嬷嬷这个乳母,还想办法来拉陶嬷嬷这边的关系。但陶嬷嬷脑子清楚得很,尽数想法避开,就是上街买菜时得躲着人,有些苦恼。

      偶尔实在是烦了,加上担心萧宴蹉跎年岁,有一回对他说:“宴哥儿年龄也不小啦,也该谈婚论嫁了,总推下去也不是个事。”

      陶嬷嬷本是随口一说,但萧宴听了,沉思一下,竟点了点头。

      萧宴是陶嬷嬷一手带大,她多少还是有些了解这个孩子,一看他反应,她心中一动,试探道:“宴哥儿……这是已有人选啦?”

      萧宴只是笑,没有多说。

      可又过了几日,他真的把一个姑娘带到她面前,告诉她,她的名字叫阿岫。

      阿岫是个好孩子,漂亮得跟天仙似的,笑起来让人觉得暖如三月春风,性子温温柔柔却不娇气,最喜欢趴在陶嬷嬷腿上听萧宴小时候的故事,陶嬷嬷很是喜欢她。

      那一段日子过得平静而祥和,陶嬷嬷不断催萧宴,早点把人家姑娘娶进门,否则这么好的女孩子,要是被别人拐走了怎么办?

      萧宴总是点头,但迟迟没有动静。

      陶嬷嬷不明白,明明每次见过阿岫之后,宴哥儿都笑得比平时多,而阿岫每次看他时,也总是悄悄红了脸。明明两个人都对彼此有藏不住的爱意,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为何这婚事一拖就拖了一两年。

      直到一纸诏书,册封温家长女为太子妃。

      其实之前并非毫无预兆,萧宴越来越忙,无论是陶嬷嬷还是阿岫,都难得见他一面。更让她觉得心惊肉跳的是,萧宴似乎频繁地与护国公戚家往来,就连她这个老婆子,都听到街上有人说,护国公有意将独女许配给南安郡王。

      陶嬷嬷清楚萧宴的脾气,若他不愿意,是不会放任这种流言的。

      圣旨下来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陶嬷嬷都没有见过阿岫。最后一次见她,她脸色苍白,似乎是病过,虽然还在笑,眼里曾经的光已经熄灭了。

      陶嬷嬷想安慰她,宴哥儿只是太忙了,他一向如此,忙起来什么都不管……

      阿岫似乎无所谓,笑着反过来安慰陶嬷嬷:“嬷嬷,他有他自己的事要做,你和我,都陪不了他。”

      得知赐婚圣旨的那一日,萧宴脸色铁青,冒着大雨出了门,深夜才回来,一身华服尽湿,身上还有伤,血色染红破了的衣袖,又被雨水冲淡。陶嬷嬷替他擦干脸上的水痕,却见他闭上眼,喃喃道:“嬷嬷,我错了吗?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陶嬷嬷无法回答。

      萧宴病了一场,病愈之后又恢复到了过去的样子,再也没有那一夜的几尽崩溃,也不再有阿岫尚在时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欣然。就像是回到了那些年在南安郡时,天塌下来也云淡风轻的模样。

      不多日,高祖崩逝,太子即位,立太子妃为皇后。同年,南安郡王萧宴迎娶护国公独女戚郁离为正妃,随后举家迁回封地。

      江南离长安千里之遥,许多事情传到江南的时候都已时过境迁。

      陶嬷嬷不常能听到来自长安的消息,偶尔听见,却也都和阿岫有关。

      人们说,皇后喜诞麟儿,皇帝龙颜大悦,对幼子寄予厚望,出生当日即立为太子,举国欢庆三日。

      过了几年,传说太子三岁能文,七岁能武,有神童之名。

      皇帝擅文,为皇后所写的诗词为市井之中争相传唱,流传到了江南,人人皆叹帝后鹣鲽情深。

      想来阿岫应该过得不错。

      陶嬷嬷欣慰的同时又觉得惆怅,若当年阿岫能嫁给宴哥儿,过得未必不如今日。

      又过了三年,江南传来了鸿嘉之乱爆发的消息。

      战火还未烧到江南,但萧宴没有犹豫,立即带着几个府兵北上。

      人说乱世出英雄,萧宴的光彩在此刻才得以真正展现。人手不够,他立地招兵买马;士气不足,他亲自冲锋陷阵。陶嬷嬷不知道这一路他吃了多少苦,又有多少次徘徊于生死之间,等到萧宴派人回南安郡来接她和其余家眷的时候,她才知道,萧宴已经登上了天地之间的那个至尊之位。

      在大明宫中见到高高在上坐着的,头戴冕旒面容不清的萧宴时,陶嬷嬷忽然懂了,这么多年来,这个孩子奋不顾身也要争的是什么。

      她很想问他一句,值得吗?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回去后,在太液池里点了几盏河灯。为战乱中死去的无辜之人,也为阿岫。

      萧宴如今已贵为天子,衣食住行皆有专人负责,陶嬷嬷没多少事做,在尚宫局领了个闲职,每日散散步做做衣服,日子过得也清净。凭借皇帝乳母的身份,没有人敢为难她,偶尔她也会觉得唏嘘,会想起那些年南安郡灯火,也会想起长安城中那个笑容温暖的女孩子。

      她会想,若是阿岫还活着就好了。

      所以她没有想过在这座大明宫里,还能再见到阿岫。

      萧宴这些年陆续纳了些侧妃,政治因素居多,陶嬷嬷也不知道他对这些姑娘有几分真心,只偶尔会觉得有些怜悯这些青春年华的女孩子。若阿岫活着,多半是受不了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的。

      文帝虽说没有给阿岫一个好结局,但他在位期间,没有纳过一个妃嫔。

      陶嬷嬷忽然就觉得,阿岫没有嫁给萧宴,或许是她的幸运。

      毕竟孩子大了,萧宴又不是一般人,大多数时候,陶嬷嬷并不理会萧宴纳妃之事,只听说有个刚刚封为淑妃的,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陶嬷嬷本也没有太在意,直到萧宴亲自来找她,请她帮忙照料淑妃。

      陶嬷嬷这才觉得有些惊讶。萧宴从小就敬重她,从未将她当下人看待,此次开口,必定对此人十分上心。

      陶嬷嬷觉得,这也是好事。阿岫已经不在,宴哥儿还能找到一个放在心上的人,总比做个万人之上的行尸走肉要好。

      当她跟着萧宴到云华宫时,看到那一张绝美而熟悉的脸,她恍然大悟。

      已经十年没有见阿岫,她的五官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瘦了不少,脸上神色一片冰冷,全然没有当初记忆里的温和暖意。她的小腹微微隆起,看着已有两三月的身孕。

      陶嬷嬷回味过来后觉得心惊,若传闻中死在文帝棺前的温皇后出现在如今的大明宫,成为了当今陛下的景淑妃,还不知道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幸而鸿嘉之乱时,叛军冲入宫中见人就杀,原本的宫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的宫人都是萧宴登基后重新招入的,见过温皇后的人不多,而云华宫又被萧宴的心腹守得严密,没有谁有机会见到景淑妃。

      可这又比坐牢好得了多少?

      陶嬷嬷心疼,却又无奈,只得变着法儿地做药膳,想尽办法为阿岫调养身子。可如今的阿岫对她客气有礼,早已没有了当初的亲昵,对于曾经爱吃的那些菜,也意思性地吃两口就撤走。

      陶嬷嬷发愁,对她说:“阿岫,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你什么都不吃,孩子怎么办?”

      原本神色淡淡的阿岫听到这话终于有了反应,她低头抚上小腹,唇角微翘。

      陶嬷嬷以为她想通了,还没来得及开心,却听她轻声说:“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有,死了不是更好?”

      陶嬷嬷吓了一跳,没留意萧宴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萧宴没有说什么,只是过来端起她随便咽了两口就放到一边的碗,用勺子舀起一点,小心地喂到她嘴边。她并没有张嘴,看了他半晌,忽然推开他的手,又把桌子掀翻,各式菜品散了一地,萧宴衣衫上沾了饭粒,却一无所觉,只是把她从一片狼藉中拉出来,温柔问道:“烫到了没有?”

      陶嬷嬷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从来不知道曾经高高在上的萧宴,会为了哄一个人吃下半碗清粥,如此低声下气,卑微到尘埃里。

      她想,宴哥儿一定伤过阿岫很深,否则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曾经那么要好的两个人,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阿岫的情绪一天天变坏,若萧宴不来,就独自恹恹地坐在窗边,若萧宴来了,多半和他声嘶力竭地争吵。萧宴自然是不会和她吵,任由她发脾气砸东西,等她累了再把她抱到怀里,一声声道歉。

      只有一次,萧宴来的时候,她难得安静,正伏在桌案上,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纸上已写了许多,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岁岁听桓琴,脉脉诉北星”。

      他当即变了脸色。

      昭文皇帝萧宸,字北桓。

      没有哪个男人忍受得了自己的女人明目张胆地思念别的男人。萧宴第一次在她面前动怒,抽出她面前的纸,扔进取暖的炭火里。然后叫来云华宫所有宫人,盘问是谁给淑妃拿的纸笔。

      拿纸笔当然算不上什么错,连陶嬷嬷都看得出来,萧宴如此做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可好死不死的,哆嗦着站出来承认是自己拿纸笔的拿个小宫女,是唯一一个曾在文帝时期伺候过温皇后的人——听心。

      听心在阿岫当皇后之时就跟着她,原本萧宴是绝不会允许她进云华宫的。可萧宴刚把阿岫带进宫时,她万念俱灰,见到听心才有了些许生人气,萧宴便默许听心留下了。而这一次,萧宴明显是不打算放过她。

      阿岫冷眼看着听心被两个强壮的宫人拖拽着,转身拿起毛笔一折为二,拿着尖锐的那一半狠狠捅向自己的小腹。

      陶嬷嬷吓了一大跳,一声呼喊堵在喉咙里。

      想象中的血溅场面没有出现,她的手落下之前,被萧宴及时扣住。

      萧宴脸色紧绷,“你就这么恨我?”

      阿岫漠然看着他,“你若动她,我要你的孩子陪葬。”

      萧宴最后还是没有处置听心,铁青着脸离开了。

      陶嬷嬷后怕,跌坐在地,过去扶着她,眼泪瞬间就流出来:“阿岫啊,母亲对孩子如何,孩子即便是在腹中也是可以感受到的,这个孩子若听到你这么说,该多难受啊……”

      阿岫眉宇间一片苍凉,“是吗?那我希望这个孩子……”

      她低下头,没再说下去,陶嬷嬷却知道她要说什么,神色悲戚。

      从这以后,萧宴对阿岫看管得更严,所有尖锐的东西一律不让她接触。但孩子毕竟在她肚子里,萧宴再小心,也没办法时时刻刻派人看着她。那段日子阿岫几乎陷入自虐中,几次差点就一尸两命。

      萧宴最后一次夺下她手里不知从哪里找出的簪子,终于咬着牙说:“你把孩子生下来,我放你走!”

      她愣住,像是没有听懂。

      萧宴闭了闭眼,平息胸口翻滚的情绪,再睁眼时恢复冷静。

      “只要这个孩子平安落地,我放你走。”

      一诺千金。

      阿岫终于不再试图弄掉胎儿,甚至开始听话地养胎,萧宴也没有再踏足云华宫。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或许是怀胎时折腾得太厉害,这一胎并不顺畅,宫人一碗一碗地往里送参汤,又一盆一盆地往外送血水,三天三夜才终于迎来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从阿岫阵痛开始,萧宴就一直守在外间,三日之后的凌晨,陶嬷嬷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来给萧宴看时,几乎落泪。

      “是个小姑娘,宴哥儿你瞧瞧,多漂亮啊……”

      这话是真的,虽然刚出生的婴孩五官都没长开,但眉宇之间依稀有阿岫的影子,想必以后定是个美人。

      萧宴抱着怀里哭声纤细的小婴儿,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她怎么样了?”

      陶嬷嬷直到他问的是谁,呼出一口气,“折腾掉半条命,睡着了……但是还好,太医说了,只是太累,以后好好养着,会好的……别担心啊,都会好的……”

      但萧宴没有眉宇间没有放松的模样。

      怀里的小孩哭累了,睡过去。萧宴裹了裹襁褓,低声道:“陶嬷嬷,等阿岫醒了……等她再好一些,告诉她,孩子没有活下来。”

      陶嬷嬷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宴哥儿,这……”

      随即她反应过来。

      萧宴之前说的是,孩子平安,放她走。可如今,他带走想要的孩子,却并不打算真的放她自由。

      陶嬷嬷扑通一声跪下,“宴哥儿,这些年老奴没有求过你什么,可是这次,算老奴求你,放过阿岫吧!”

      陶嬷嬷磕了个头,声泪俱下,“若是在以前,你们能好好在一起,我就是死也安心了……可是现在,你看看,阿岫这孩子都成什么样了!她以前那么好,那么好啊,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萧宴轻轻拍着女儿,没有去看陶嬷嬷。

      陶嬷嬷就这么跪着流泪,许久才听他的声音:“若是能放手,十三年前就放手了。”

      陶嬷嬷想说,最先放手的难道不就是你吗?

      可她跪在地上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磕了个头,起身返回里间照料阿岫去了。

      又过了几天,陶嬷嬷挑了个时候,胆战心惊地对阿岫说孩子没能活下来时,阿岫什么也没说,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重新闭上眼。

      陶嬷嬷不知道她信了没有,又是忐忑又是心酸。

      小公主被萧宴带去了蓬莱殿,陶嬷嬷常去照顾。这个孩子虽然瘦小了些,也不怎么闹,但还算健康,见人就笑。

      陶嬷嬷感叹道,“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

      萧宴对这个孩子极为上心,除了乳母抱去喂奶以外,换尿布洗澡穿衣等琐事都是他自己完成,刚开始还需陶嬷嬷从旁指导,很快便熟练上手。

      陶嬷嬷每日奔波于蓬莱殿和云华宫,虽然累,倒也有了几分含饴弄孙的乐趣。

      萧宴没有再去云华宫,陶嬷嬷知道,他是怕,怕她不愿见他,更怕一见他,她就会逼他兑现那一句不愿想起的承诺。

      而阿岫那边倒是比怀孕时安静了许多。

      补药也愿意按时吃了,每日饮食虽然不多,却也规律起来。天气好的时候还愿意去院子里走动走动,天气不好就留在宫中看书。渐渐地,她开始愿意和人说话,还会窝在陶嬷嬷身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起年轻时候的故事。

      陶嬷嬷很欣慰,一切真的在变好,不是吗?

      阿岫偶尔也会和陶嬷嬷讲起她的这些年。文帝是真的对她很好,怜她怀太子时辛苦,十年来没有让她再怀孕生子。小太子也聪明可爱,都是些琐事,陶嬷嬷却听得入神。

      如果不是鸿嘉之乱,她应该会过得很幸福。

      她尤其喜欢说太子小时候的故事,讲他第一次独立走路,第一次开口喊她“母后”,第一次握笔写字,第一次歪歪扭扭地给她画了一幅象,说要送给母后做生辰礼。

      说到最后,她笑起来,是陶嬷嬷许久没有见过的放松。

      可是陶嬷嬷也听说,那个小太子在三年前的鸿嘉之乱中,已经失踪了。

      但阿岫似乎没有想起这个,笑过之后,她的眼睛很亮,说:“嬷嬷,你知道吗,在嫁给北桓之前,我其实还有过一个孩子。”

      陶嬷嬷怔住,在成为太子妃之前,她……还和宴哥儿在一起。

      像是为了印证陶嬷嬷的想法,她悠然开口:“是明安的,他没有告诉过你吧?那个孩子在我肚子里呆了六个月,最后没有留住。”

      陶嬷嬷嘴唇颤抖着,最后恨恨说了一句:“宴哥儿他……简直……”

      让一个大家闺秀未婚先孕,却又不上门提亲,这是有多混账才能做得出来!

      陶嬷嬷抓着阿岫,心疼道:“孩子,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呀!告诉嬷嬷,嬷嬷替你做主啊……”

      阿岫脸上是无所谓的浅笑:“嬷嬷,你比我更了解他,那时候他忙着拉拢护国公,怎么会娶我啊?”

      陶嬷嬷说不出话,她知道阿岫说得对,如今时过境迁,当年的撕心裂肺早已随着岁月风干,成为心上一道不再流血却又无法愈合的伤痕,再后悔又能如何?

      阿岫靠着门板坐着,长发未绾,随意披在肩头,遮住了小半张脸颊,整个人看上去温婉又柔弱。

      “那个孩子我留不住,可我知道,这次这个,还活着。”

      陶嬷嬷身子一颤。

      她忽然坐直,握住陶嬷嬷的手,“嬷嬷,你让我见见她好不好?我还没有抱过她呢。”

      陶嬷嬷犹豫,阿岫睁大眼睛看着她,眼眶中见见盈满眼泪:“我常常会想,若是我和明安的第一个孩子还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现在可能都有这么……”她抬手比了比,“这么高了吧?”

      她恍惚了一下,低喃道:“可是我没能留住他。”

      她的眼泪一颗颗滚落,分外可怜,“嬷嬷,我想看看我女儿的样子,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在怀着她的时候对她那么不好,你就让我见见她好不好?我只是想亲亲她,抱抱她,求你了,我真好想她……”

      最后陶嬷嬷还是心软了。

      阿岫一再叮嘱她不能让萧宴知道,陶嬷嬷当然清楚,以萧宴的小心谨慎,是不会让人带走小公主的。

      萧宴确实在蓬莱殿留了人,但值守的人见是陶嬷嬷也就没有拦她。陶嬷嬷以带小公主去晒太阳为由把她报出了宫,一路上都很顺利。

      陶嬷嬷心想,只是给阿岫看看,在宴哥儿下朝之前就能送回去。

      她自己也做过母亲,知道失去孩子是怎样的痛彻心肺。阿岫已经失去过一个,又失踪了一个,不能让她再失去一回。

      如陶嬷嬷所想,阿岫在抱着女儿的一瞬间眼泪就落下来。

      “她叫什么名字?”

      陶嬷嬷听萧宴唤过,叫“濛濛”。

      听到这个名字,阿岫怔了怔。

      “湛湛江色寒,濛濛水云夕……”阿岫轻声念出这两句,“那时候他说过,如果是男孩,小名就叫阿湛,如果是个女孩,就叫濛濛。”

      她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着,熟练地哄孩子睡觉,轻声呢喃:“阿湛已经没有啦,还剩一个濛濛……真是……”

      陶嬷嬷没有听清她最后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她只知道醒来时,自己用一张毯子裹着,躺在云华宫外的竹林里。天色已晚,而滚滚浓烟正从云华宫玉泉殿中升起,鲜红的火光像是要照亮半边天。

      她心里凉了半截,从地上爬起来,不顾酸软的腿脚,拼命跑向云华宫。

      当她按着发疼的胸口跑到玉泉殿时,萧宴已经在了。

      她从没见过萧宴这幅模样,火光之中,他看似平静,声音却沉如深海。

      “阿岫,把孩子给我。”

      阿岫坐在地上,轻轻摇晃着摇篮,抬眼看了萧宴一眼,懒懒道:“这么紧张做什么,你不是说她死了吗?那就当她死了好了。”

      萧宴眼中是隐怒与惊痛:“那是你的孩子!”

      “可她身上也有你一半血!”阿岫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就这一半血,也让我觉得无比恶心,恨不得她从来没存在过!”

      萧宴胸口起伏,深吸一口气,“好,好,我不逼你,你把孩子给我,我放你走。”

      阿岫像是哭又像是笑,喘不上气,“这话你已经说过了,你忘了?”

      萧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对不起,我……我保证……”

      “你保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又笑,“你对我保证过多少次了?每一次我都相信你,每一次我都原谅你!可结果呢?萧宴,凭什么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我又做错了什么?十四年前的那个巷子里,我就该一刀捅死你!”

      摇篮里原本熟睡的孩子被惊醒,嘤嘤哭了起来。这孩子太小,虽然尚算健康,但哭起来并不响亮,声音细细小小的,可怜得不得了。

      阿岫伸手把她从摇篮里抱起来,垂下眼眸,轻声哄着。

      见她似乎是平静了些,萧宴不敢刺激她,一边开口说话,一边慢慢靠近。

      “阿岫,你若要捅死我,那就过来。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期待这个孩子,可……凡事总有先来后到,你总要找我先报仇,然后才轮到她,对不对?”

      不知道是不是亲生母女之间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原本娇气得吃一点奶还吐的小婴儿此刻变得非常好哄,不多时又重新睡去。

      萧宴此刻已离她很近,她目光专注地停留在怀中女儿的脸上,像是没有注意到萧宴。

      她忽然抬眼,粲然一笑。

      “你想要这个孩子啊?”

      她抱着孩子的手臂往下沉了沉,萧宴忽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沉声惊呼:“阿岫!”

      从陶嬷嬷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陶嬷嬷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如此复杂地展现在同一张脸上,冷静与疯狂交织,难以言喻的哀痛和报复的快意同时涌现。

      她把怀里的婴儿往前方用力一抛,自己则微笑着往后倒去。

      陶嬷嬷用尽全力扑过去,终于在襁褓落地之前接住了她,一根柱子砸下来,压住了她的腿,但她一声不吭,死死地护住了怀里的婴儿。

      而萧宴无暇顾及其他,不管不顾向阿岫冲过去,她的背后已是一片汪洋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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