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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夜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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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将尽,长安城的天气晴好起来,艳阳高照,像是提前进入了明媚初夏。
百姓们换下厚重的棉衣,沐浴在干净的暖阳下,彼此之间寒暄都热烈了许多。
天气一好,人的心情不由自主也会开阔起来。朝中风平浪静,就连世家一派与寒门一派也不那么针锋相对,还有人瞧见尚书令韩大人与吏部杜大人街头偶遇,顺道一起品了个茶。
若说还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行踪莫测的定平王最近上朝的次数变多了——虽然来了也是找个凉快的地方站着摸鱼。
云阳公主被陛下接进宫的消息虽不是什么大新闻,却也不胫而走,人人都明白定平王突然开始频繁进宫是为什么。宫人守卫留心了一下皇帝的意思,见皇帝似乎并没有太过限制,于是也就不怎么拦着秦渊了。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种事皇帝做起来顺手得很。
云华宫秦渊不方便去,都是喊人带信给萧岚,让她到太液池来才见得到一面。然而萧岚在宫里过得不错,不是今日被某某娘娘请去品茶,就是明日被皇后请去插花,时不时还得去教太子画画,就连秦渊也未必次次都能找着人。
秦渊放下心的同时又有点莫名的酸。
这日下了朝,秦渊往太液池的方向走了好几步才忽然想起萧岚说过今日要去惠太妃宫里蹭饭,过不来。
来都来了,秦渊也不急着回去,想了想,转个弯去了太医署。
自从萧岚回来之后,他在盛伯的监督下终于开始按时用药。但那毒性残留已久,虽不严重,但也不那么容易彻底祛除。上次林倦送来的药已经用得差不多,他想着得去再拿点。
太医署内一如既往忙得热火朝天。有人拿着蒲扇在煎药,有人在写方子,不时停笔皱眉,有人拿着几块树皮一样的药材正在和旁边的同僚讨论什么。
秦渊没有打扰,拉了个小医正问:“林太医在何处?”
小医正忙着背方子,没注意是谁,往后面指了指,“北端孙太医的药庐里。”
药庐是先帝特地赐给孙太医的,孙太医告老还乡后,药庐便由林倦继承,不难找。
绕过太医署,穿过石子路,药庐就在道路尽头。
秦渊走近时,脚步停了停,里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疑心自己看错了。
透过大开的门窗,可以看到林倦正拿着一个竹筛子,把里面晒得半干的草药铺开。他身边浅青宫装的女子正说些什么,说到一半仰着头对他笑,眉眼弯弯似新月。
林倦神色如常,端起筛子要走,臂弯却被女子双手拉住,轻轻拽了拽。
这个姿势秦渊很熟悉,每次她想求他带她出门玩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动作,他甚至能想象得出映入林倦眼里的,她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满怀期待与乖巧,像一只团着尾巴蹲坐面前,等着人摸头顺毛的猫。
林倦无奈地放下筛子,正要说什么,似有所觉,目光望向门口。
其实萧岚会出现在药庐里,并非心血来潮。
一大早,林倦才把今日要晒的药取出来,一开门就看到一身浅青的女子站在那里,笑眼盈盈。
“大师兄别来无恙——”
林倦顿了一下,把门又关上了。
萧岚:“……”
还好林倦只是把门掩上了,没有锁。
萧岚不客气地推门而入,“我是哪儿得罪你了,这么不想见我?”
林倦一边收拾着药柜抽屉,一边淡淡道:“雪蕤草我也只采到了五株,已经给你祸害了三株,剩下的不能给你了。”
提到这个,萧岚多少有些心虚,“……我又不知道它不能晒太阳——”
“——你也不知道它不能多浇水,也不知道它受不得寒,”林倦接过话头,皮笑肉不笑,“现在你倒是都知道了。”
萧岚默默闭了嘴。她从小就是养啥死啥,雪蕤草是林倦翻山越岭从昆仑雪山深处一汪温泉旁所得,很是珍贵,林倦肯给她是忍痛割爱,结果被她接连养死,他不骂人已是涵养极好。
“找我何事?”
萧岚站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药碾玩,“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林倦懒得理她,任她一个人在边上玩。她也沉得住气,很长一段时间没吭声,时不时地往这边瞟一眼,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当林倦对照医书把几日前刚采回的药材分类摆好,一一切碎,准备再拿去晒时,忽然听萧岚漫不经心道:“回长安前,我接到了阿莘的信。”
林倦的动作一滞。
萧岚像是没看到,“她说,近日可能会来一趟长安。”
“何时?”林倦问得言简意赅。
萧岚看了他一眼,慢腾腾开口,“我可不敢说,我怕她回来后晚上往我床上扔蝎子……”
林倦冷静道:“我现在就可以往定平王的药里扔蝎子。”
……好吧。
萧岚说得真诚,“我真不知道,她只说可能是在今年内。江湖人居无定所随性而为,何时会出现在何地全看机缘,你知道的。”
今年?现在才三月。
林倦默默估了一下时间,也没有多说。
萧岚试探道:“那剩下的两棵雪蕤草……”
“不行。”
林倦拒绝得干净利落,端起筛子就要出去,萧岚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你答应过我哥要照顾好我的!”
林倦冷漠:“到时候我亲自跟他谢罪——”
他忽然停住,目光越过萧岚头顶。只见秦渊双手抱臂倚门而立,凉凉地往这边看过来,已不知道站了多久。
萧岚怔了怔,松了手。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她看了林倦一眼,自觉地走到秦渊身边,“你怎么来了?”
“这话难道不该我来问你?”
说是去惠太妃宫里,却来太医署晃悠,又分明不是来看病的。
萧岚一滞,“我……惠母妃最近膝骨痛得厉害,我来帮她取些药。”
不知秦渊信了没有,他没有回答萧岚,而是转向林倦:“上次的药用完了,我来再取一些。”
林倦八风不动,也没什么解释的意思,颔首道,“我已配好下一疗程的药,正打算送去王府,王爷何须亲自跑一趟。”
“顺路。”
他又看了一旁安静的萧岚一眼,把话说完,“……捡了个人,也不亏。”
林倦的目光在两人之中转了一个来回,微微皱眉。
他略一沉吟,“惠太妃的药中有一味还需炒制,殿下请先回去,我制成以后送去云华宫便是。”
所谓给惠太妃拿药本就是个托词,萧岚敷衍点头,秦渊却开口:“既然惠太妃身子不爽利,林太医何不直接送去惠太妃宫中,以免耽误病情。”
林倦掀了掀眼皮,没有坚持。
“也好。”
他把药交给秦渊,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估摸着再去晒药也来不及了,于是道:“我还要去给陛下请平安脉,二位随意。”
林倦收拾好药箱,绕过桌子,路过萧岚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语气里带着微微的警告:“不许动我药柜。”
萧岚愣了一下。
秦渊轻轻蹙眉,没说什么,往一旁让了让。
林倦离开了。
“人都走了,还看?”
听到秦渊不那么愉悦的声音,萧岚收回目光,仰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正要说什么,秦渊像没注意到似的,没理她,提了药抬脚就往外走。
萧岚迟疑了一下,追上去。
秦渊没开口,萧岚便也不吭声,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太液池。太液池的垂柳已有了初夏的模样,叶片抽长,随着枝条飘扬在和风中。
“不是说不熟?”
秦渊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萧岚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说林倦。
“我在宫里没几个相熟的,他是司徒大人的好友,司徒家又拿我当妹妹看,就一回生二回熟……”一看秦渊的脸色似乎更不好看,她又补了一句:“他毕竟也算是我大师兄——”
“大师兄?”秦渊冷笑一声,“孙太医喝你敬师茶了?正式收你入门了?带你拜过医家祖师爷了?训过话了?”
萧岚噎了一下,“人家林倦自己都承认了……”
秦渊面无表情,“看不出林知返也挺自来熟。”
说话间,两人又来到太液池畔。惠太妃的毓稚宫离太液池不远,秦渊送她过去,一路上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萧岚试着提了两个诸如“今天天气不错”“盛伯有没有开发出新菜式”之类的话题,秦渊应得不咸不淡,时时冷场,她便也有些生气,索性也不搭腔了。
太液池占地足有百亩,蓬莱山似明珠点缀湖心,太液亭的飞檐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萧岚低头避过刺眼的阳光,默默跟在秦渊后面,在路过池边一处临水曲廊时,她脚步慢了下来。
那出曲廊修建已久,平日里来的人少,疏于打理,池边水草横生,已渐渐没过矮栏,曲廊上常年湿润,也生了青苔。
秦渊发觉异样,回头看时,萧岚站在几步开外,目光垂落在池边,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她移开目光,提起裙边,小心地绕开曲廊旁被水草带过来的淤泥,“没什么。”
秦渊眼眸动了动,伸手把她往里端拉了,“小心些,地上滑。”
她没有吭声,走过这一段稍显荒凉的池边小路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水草掩映中的回廊安静伫立,一如多年前她记忆中的模样。
到了毓稚宫门口,她正要往里走,被秦渊拉住。
他看着虽然还是不好,但也没生气,替她扶正歪了的披帛,低声道,“在宫里面好好的,别乱跑,过段时间我接你走。”
她一怔,“你怎么接?”
萧允不开口放她走,难不成他还能进宫抢人?
他没回答,收回手,转身离开。
萧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了毓稚宫。
惠太妃看见她很高兴,热情招呼道:“小岚儿来啦,快来快来,到惠母妃这儿来坐!哎哟,瞧这小脸瘦的,在外边吃苦了吧?可怜见的,快来坐下,多吃点,惠母妃给你补补!”
惠太妃原是临阳公主萧樾的生母,小时候萧岚进宫,常常和萧樾一起来毓稚宫玩。当年的惠妃怜她没有母亲,将她视如己出,算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熟人之一,几年不见,也不见生疏。
自萧樾出宫建府,惠太妃便独自留在毓稚宫中,每日养养花,做做菜,日子过得安稳,比起萧岚上次见她,还圆润了一圈。惠太妃准备的菜式很多,都是萧岚爱吃的,不少还是惠太妃亲自做的,香气四溢。
她往萧岚碗里夹了满满一碗菜,“在宫里住得习惯吗?唉,可惜樾儿出宫早,不然你们还能做个伴……你不知道,这几年她老是念叨你,结果你前脚刚回来,后脚就被喊进宫了,前几日樾儿给我传信还抱怨小裴不让她进宫呢!”
萧岚掩着嘴笑,“樾姐姐和裴驸马感情好,又有了身孕,小心些是应该的。是我不好,这几年让惠母妃和樾姐姐担心了。我还想着明日去母后宫中陪她抄经,也为惠母妃和樾姐姐祈福。”
惠太妃原本一脸怜爱,听到萧岚提起“母后”,脸色变了变,四下瞥了一眼,拉过她的手,低声说,“是皇帝喊你去陪太后的?他又不是太后亲生,挂了个养育之名,感情未必多好,他这么说无非就是找理由把你留在宫里罢了,你呀,别这么实诚。”
萧岚眼眸微微一动:“可母后毕竟是我们的嫡母……”
“嫡母怎么了?她有拿你们当过自己的孩子吗?你看着那位面善心慈,背地里不知又多心狠手辣!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你是不知道,当年先帝还未登基之时时常不在府中,我们在王府里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惠太妃摇头叹道,“你道先帝为何子嗣不丰?这背后恶心着呢!”
“还好我樾儿已经平安长大了……”惠太妃冷笑,“也不知道她念佛经的时候,会不会心虚。”
萧岚:“可母后她平日对我挺好的——”
惠太妃着急,拉着她手的力度也紧了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天真?对你笑两声就算对你好啦?尤其是你!当年淑妃娘娘那么得宠……”
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原本淑妃娘娘去世,照理来说你是应该交给皇后抚养的,为何先帝宁愿亲自把你带在身边也不给她?先帝早知道她是何种人品了!若不是因为戚家势大,先帝能忍她这么久?”
惠太妃难得眉头紧皱,“这些年你随着定平王住在宫外,她鞭长莫及,逢年过节进宫时,有定平王护着她也不敢轻举妄动。虽说戚家如今已没落,可你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太方便了,真出点什么事,定平王也未必赶得来。总之听母妃一句,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呆在云华宫,闷了就来找我说说话,别去那位跟前找不痛快,听见了?”
在惠太妃的眼神下,萧岚只得点点头,于是惠太妃满意了,把她碗里快漫出来的菜往下压了压,又给她夹了一块糖藕。
气氛又活络起来,惠太妃的话题从戚太后转到先帝,又从先帝转到萧樾,着重开始描绘萧樾两岁时尿完床后试图把床单藏起来的壮举。
萧岚小口吃完顶上那片藕,轻声问:“惠母妃,我和我母妃长得像吗?”
“当然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惠太妃骤然停住,汤勺悬在半空中,里面的鸡汤一抖,洒回碗里。
萧岚不动声色地接过汤勺,舀了半碗放在惠太妃面前,“您见过我母妃吗?”
惠太妃笑得有点勉强,“当年你母妃身子不好,都没怎么出过云华宫,我哪里见过?我猜……母女血脉相连,长得像很正常嘛!你看我和樾儿,多像啊,来,吃菜吃菜,这个鸡蛋羹不错!”
萧岚垂眸,低头吃了一口鸡蛋羹。
惠太妃悄悄看她一眼,咳了一声,“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萧岚唇角弯了弯:“您一直让我别去母后面前找不痛快……我想着,是不是我和母妃长得像,所以母后看见我才会尤其不痛快。”
惠太妃似乎松了口气,萧岚收回目光,继续不急不缓地开口:“而且我刚进宫那天,在云华宫门口遇到一位宫女,她似乎是认错了人,一直在喊我‘娘娘’。”
惠太妃迟疑了一下,“那应该是你母妃宫里以前的宫女,叫听心,自从淑妃娘娘去世,她就疯了,时常在云华宫附近游荡,我也见过两次。可能……你与淑妃娘娘真的很像吧……”
萧岚没有继续问下去,惠太妃也不再多说,两人其乐融融,仿佛什么都没有提过。
直到离开毓稚宫前,惠太妃送她到宫门口。
她犹豫了一下,屏退左右。
“岚儿,你虽不在我跟前长大,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惠太妃叹道,“孺慕之思人之常情,可……在这宫里,有许多事是见不得光的。”
萧岚嘴唇动了动,轻声道:“包括我母妃吗?”
惠太妃似乎瑟缩了一下。
她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我不知道。岚儿,我知道的没有你想象的多。”
一句话,表明她已经知道萧岚今日来,并非只是来吃饭的。
萧岚移开目光,低声道,“对不起。”
惠太妃待她如同亲生,她却百般套话,无论如何,都对不起惠太妃的真心。
惠太妃笑意温柔,拢了拢萧岚的头发,“不用道歉,天下没有哪个孩子不想多了解自己父母一点。只是……我是真的不知道你母妃的身份。”
她仔细端详着萧岚,年轻的脸庞映入眼眸,和记忆中的那抹忧郁却倾城的容颜渐渐重叠。
“……但我知道,你与你的母亲,真的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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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白天还万里无云,晚上却起了风。
风声在各座宫殿之中呼啸,吹得灯火摇曳,树影婆娑。青盏赶在雨落下来之前把晾晒在外的字画收了进来,又向几个小宫女交代了几句。
忙完之后回到玉泉殿,萧岚正披着一件外衣,坐在窗前发呆。
窗外的骤雨打在窗棂上劈啪作响,风虽被窗格挡在外面,却让人忍不住担忧这样的风会把窗纸吹破。
“主子。”
青盏把煮好的茶捧上前,萧岚接过茶盏,放在手心暖了暖微凉的手,盯着盏中袅袅轻烟,一动不动。
“主子……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今日从惠太妃宫中回来,萧岚情绪就不高,青盏虽然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但能猜到多半与景淑妃相关。
萧岚沉默许久。
一直到手中的茶水已没有那么多热气,她将茶盏送到嘴边,慢慢喝完。
“查啊,为什么不查。”她把茶盏放回桌上,笑了笑,“弄明白她是谁,才能明白我自己是谁,不是吗?”
夜里,风雨更甚。
外面隐隐有雷声轰隆,玉泉殿熄了灯火,一片幽暗。萧岚在柔软的锦被中辗转许久还是没有睡着,索性起身拥被而坐,抱着自己靠在床柱边,下巴放在膝盖上,闭上眼。
她以前就是这样,躺着睡不着,坐着倒是很快睡意便来了。
意识渐渐恍惚,她的头本来靠在床柱上,也缓缓下滑,忽然往下一栽。突然的失重吓了她一条,连忙一手扶住床柱,另一手隔着帷幔撑在墙上,才没有摔下去。
她惊魂未定,心跳如雷,正要收回手,忽然感觉到指尖触及到的一处地方似乎有异。
隔着柔软的茜纱帷幔,她的指尖轻轻摩挲在墙上,最后停在一处微微的凸起上,似乎是个机关,她的动作顿了顿。
片刻后,她伸手,小心扭转。
黑暗中传来了机括转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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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云华宫值夜的宫女昏昏欲睡。
天空闪电划过,映得阖宫上下一片光亮,一瞬过后又比之前更黑暗。明暗交错之间,一个身披斗篷的黑影匆匆而过,值夜宫女揉了揉眼睛,靠上偏厅宫殿的门框,眼皮耷拉下来,没有发现外面宫门开了一条缝,只片刻又轻轻关上。
空气中还弥漫着尘土与水汽交织的味道,此时的雨势已歇,雷鸣已停,但闪电依然无声地掠过夜空,投下一片诡异的光影。
黑衣兜帽的身影匆匆穿行在竹林间。
深夜的大明宫如同一座沉睡的巨兽,斑驳树影是它的呼吸,幽暗宫灯像它半闭半睁的眼睛,交错路径是它的血脉经络。萧岚借着黑夜的掩映,从各宫之间穿过,不时停下来辨认方位。
她对宫中道路不熟,但白天青盏探查过,画出了地图,她已把那张图强记在了脑子里。
然而麻烦的是,宫中守卫森严,巡逻卫队随处可见,瞭望台上的禁军尽忠职守,将整座皇宫尽收眼底。要躲避这么多眼线,着实不容易。
她弯腰隐蔽在花园的蔷薇丛附近,等了片刻,待一队禁军穿过石桥,转进另一堵墙后,才悄悄出去。
蔷薇藤多刺,她小心地提着裙摆避开,还没走出两步,又有光亮从西边逼近,想必是值夜的宫人。
这个季节蔷薇花未开,方才巡逻禁军没有提灯,她还能勉强隐蔽,可宫人手里有灯,原来的地方未必还能挡得住。她咬了咬牙,正要进蔷薇丛中,忽然被人圈住,用力往后拽。
她心里一惊,第一反应是用手肘往后撞。
这是以前秦渊教她的。小时候他也曾心血来潮教她习武,但习武难免磕磕碰。练了两天下来,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秦渊看着心疼到不行,说什么也不肯再教了。于是她靠着那两手最基础的招式,偶尔还真能攻其不备,但遇上稍微强一些的就现了原形。
比如现在。
背后那人轻松接住了她的手肘,往后一拉,另一只手绕过胸前扣住她的肩,顺势翻转过她的身子,将她按在矮墙后,一根手指压上嘴唇,轻轻“嘘”了声。
火光明了又暗,那宫人提着灯匆匆路过矮墙,目不斜视地走了。
这一片地方重归黑暗,面前的人这才放开她,轻笑了一声,“劲儿还挺大。”
萧岚瞪着眼前熟悉的脸,“你怎么——”
差点脱口而出,她连忙噤声,四下瞥了一眼,压下声线,嗓音焦灼:“你怎么在这儿?这里是后宫,你疯了吗!”
白天也就罢了,可秦渊大半夜出现在皇宫里,还是在后宫附近,若是被发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萧允正愁找不到把柄,这不是给他递刀子吗?
秦渊挑眉,“我还想问你,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做什么?”
今夜雷雨交加,秦渊知道她从小害怕雷雨,担心她睡不着。左思右想,最后按捺不住,本只是想偷偷翻进宫看看她睡得好不好,没想到还没到云华宫门口,就看到她悄悄跑出来。
“我——”她不知从何说起,说真话自是不可能,但一时半会儿还真编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有什么事需要深更半夜冒雨前往。
她心里本就紧张,语气略微生硬,“我有我的事。”
这个答案自然无法让秦渊满意,见他皱眉,萧岚抢先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总之……我要去找一个人。”
“谁?”
萧岚犹豫了一下,这次倒说了实话:“一个叫听心的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