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长安》烟雨遥兮

19、【五·溪畔】

　　盛伯这几日颇不宁静。

　　秦渊外出已经两月有余，没有分毫音讯。若是在前些年烽火连天的日子里也就罢了，可如今这四海安定，究竟有什么曲折，让他连封家书也寄不回来？

　　盛伯隐隐不安，连菜也做得没有那么有滋有味了。

　　盛伯在王府虽然挂了个管家的名，但兴趣爱好全在厨艺上，一手好菜做得让王府的正经厨子每日过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抢了饭碗。

　　好在盛伯每日事多 ，没太多时间耗在厨房里，平时也就负责两位主子的饮食。秦渊吃东西不挑，故而盛伯只要在萧岚身上多花些心思就行了。

　　最近天气热，萧岚胃口不佳，虽然不闹腾，可每日饭量少得可怜，端过去的绿豆粥银耳汤几乎动都没动，盛伯愈加愁眉不展。

　　幸而这时候，终于收到了秦渊的来信。

　　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盛伯兴高采烈地拿着信去找萧岚，却见萧岚换了身衣服，略施粉黛，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殿下这是要出去？”

　　萧岚正放下手中画眉的黛石，起身方便青盏把流水纱织就得披帛搭在她臂弯。

　　“听樾姐姐说城外石潭溪中花鲜鱼肥，那鱼还被当地百姓称为福鱼，”萧岚对着镜子扶了扶头上的步摇，目光落到镜中的盛伯身上，浅笑道，“我去钓一尾福鱼，咱们今晚喝鱼汤如何？”

　　好不容易她能有点想吃的东西，盛伯自然百依百顺。

　　“这个简单，让阿木阿飞他们去抓几条就好，何必殿下亲自跑一趟!”

　　“那可不行。”萧岚转过身，一本正经道，“福鱼之所以叫福鱼，是有神仙庇佑的。”

　　她掰着指头数。

　　“要想求鱼，一要心诚，二要知足，不可贪私，不可逐利，如此求来的鱼，食之可延年益寿百毒不侵，否则会遭天谴的。”

　　盛伯听得咋舌。

　　“乖乖，捉条鱼还这么多讲究……”

　　难得萧岚有兴致，盛伯也不想去扫她兴，笑道：“那殿下早去早回，我先去备些萝卜、豆腐，诶对了，还有我那秘制的黄豆酱，咱们晚上一半红烧一半炖汤，来个一鱼多吃，看盛伯来好好露一手！”

　　盛伯安排好马车，一路把主仆二人送出门，才忽然想起秦渊的信他还没送出去。

　　算了，少爷信中说过几日便归，不急在这一时。

　　盛伯转身进门，没留意到街角有两人躲在暗处左顾右盼，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紧随马车的方向而去，另一人则快步往反方向走，很快消失在拐角。

　　安业坊吴府，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接了口信，转身穿过花园，找到正在园子里插花的吴夫人。

　　吴夫人一听，喜上心头，把手里的花一扔，喃喃道：“终于出门了，不枉我让人守了这么多天……”她一把抓住刘嬷嬷的手臂，压低嗓子：“刘嬷嬷，一切按计划行事，不可马虎——”

　　刘嬷嬷神色一凛，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夫人放心，万事俱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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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潭溪在长安城近郊树林中，离延平门不远。

　　阳光被高大的树冠遮了七七八八，林间苍翠怡人。清风徐来，溪水空明，沁凉舒爽。水中鱼儿嬉戏，荡出圈圈涟漪，粼粼波光映在石头上，连卵石也添上几分剔透，不失为一幅好景，让萧岚一度可惜没把笔墨宣纸带上，好把这样一幅景色画下来。

　　这个季节暑气正盛，林中长安城郊的百姓又不像城中那些富家子弟有闲心，把劳作的时间拿去乘凉，故而石潭溪畔人不多。

　　萧岚对钓鱼没什么天赋，以往每次跟秦渊出去钓鱼，都是他包揽从钓到烤的一系列活，她就在旁边看着，偶尔帮忙捡个柴生个火。

　　这次干活的变成了青盏。青盏的钓鱼技术不亚于秦渊，套上饵，甩了杆，没多久鱼线就在水里被拽得浮浮沉沉。

　　钓到的是条青鱼，三四斤左右，鳞片光滑，漂亮得很。

　　青盏把钓上来的鱼从鱼钩上取下来，正要往装了清水的盆中放，被萧岚拦住。

　　萧岚接过她手中的鱼，沉吟片刻，把它放回水中。

　　“主子？”

　　知道青盏不解，萧岚笑了笑，“真当我们钓鱼来了？”

　　萧岚微微往后面某个方向瞥了一眼，意有所指，“别人还没钓上来呢，我们这么快满载而归，人家可就没机会了。”

　　青盏会意，把鱼钩重新放入水中，鱼钩上却没有放任何饵料。

　　溪水下游树下，吴夫人拿手绢擦了擦汗，烦躁地对一旁扇扇子的侍女道：“用力点，没吃饭？”

　　侍女连声称是，扇得更卖力，却依然驱不散下午的暑热。

　　吴夫人目光不时往上游数十步外的两人身上瞟，“你说这公主也不知道怎么想，金尊玉贵的命，想吃什么不能让下人来？偏生自己个儿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耗着，脑子有病吧……”

　　先前盯梢的小厮上前接过侍女的扇子，嘿嘿笑道：“夫人稍安勿躁，要是公主不亲自来，咱们还蹲不到这个机会呢……”

　　吴夫人被酷暑折磨得焦躁的心情缓和下来点，旁边水花一溅，钓鱼的小厮兴高采烈道：“夫人，钓上来了！”

　　吴夫人不耐道：“钓上来就钓上来，真当我们钓鱼来了？”

　　盯梢的小厮忽然道：“夫人，她们好像要走了！”

　　吴夫人一惊，“快快，按计划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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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着天色渐晚，不远处等着的阿木估摸着殿下她们快回来了，从乘凉的树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又喂马吃了几棵草，正要去解拴在树上的绳子，忽然脑后风起，紧接着颈边一痛，失去知觉。

　　萧岚和青盏到来时，人与马车都不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喊。

　　“闪开！马受惊了——快闪开！”

　　青盏正要去拉萧岚，却见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妇人，把萧岚往旁边用力一推，自己也顺势扑到她身上。

　　萧岚被这么一撞，本就站不稳，那妇人又直挺挺摔到她身上，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丫鬟小厮乱成一团，不知是谁打翻了装鱼的水桶，水泼出来，淋了两人一身。

　　青盏把萧岚从吴夫人身下解救出来的时候，萧岚怀疑自己腰上已经青了一大块。

　　那边的丫鬟手忙脚乱地去扶正在“哎呦”乱叫的吴夫人，吴夫人起身便推开丫鬟，担忧地看着萧岚：“姑娘没事吧？可有被马惊着？”

　　青盏正用手帕为萧岚擦水，闻言抬眼看她一眼，说了一句：“我家主子没被马惊到，倒是被夫人惊了一大跳。”

　　吴夫人脸上僵了僵，连忙道：“是是，是我不好，本想着救人呢，谁知越帮越忙，人老了就是没用了，唉。”

　　青盏不好再说什么，萧岚微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是我要感谢夫人相救。”

　　吴夫人立马笑容满面，“姑娘这么想我就放心了……看姑娘的打扮，想必是长安城中大家出身，今日也是来钓褔鱼么？”

　　萧岚点头，笑容里多了些遗憾：“可惜我主仆二人都不善渔,只能空手而归了。”

　　吴夫人眼睛一转：“我倒是有幸钓上了一条，今日与姑娘一见如故，如不嫌弃，不如去我家一同品尝如何？”

　　萧岚垂眸，青盏适时开口：“夫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家主子衣衫湿了，如此拜访恐怕失礼——”

　　“那更要去了！”吴夫人一拍手道，“说来姑娘衣衫会湿也是因我而起，我家女儿与姑娘身形相似，她出阁前定制了许多衣服还未曾穿过，姑娘不妨去我家先换一件！”

　　萧岚迟疑道，“……还是不必了，我家中也有马车在等着……”

　　“哦，”吴夫人等的就是这一句，眨了眨眼睛，“既然如此，那我送姑娘去你家马车旁吧，姑娘家，衣衫湿透若遭人看见，恐于名节有损，你家马车在哪儿啊？”

　　意料之中，主仆二人都答不上来。

　　青盏面无表情：“估计是马夫贪玩，我们等等便好。”

　　“哎呦这可等不得，”吴夫人自来熟地拉起萧岚的手，“你瞧瞧，你家主子这手心冰凉冰凉的，若是着凉受寒可如何是好？孩子，听婶婶一句，赶紧把衣服换下来吧，女孩子的身子最金贵了，禁不起一点寒凉的！”

　　萧岚与青盏对视一眼，“那就叨扰夫人……”

　　见萧岚松口，吴夫人喜上眉梢，连忙一边招呼着丫鬟小厮，一边拉着萧岚往自家马车那边走。

　　“哎，说什么叨扰，客气了！你我有缘呐，看着你呀，我就想起我那出嫁的女儿，没来由地就是觉得亲切，说不定咱们前世真是母女呢！”

　　吴夫人把萧岚扶上马车，自己上车前，向心腹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点头，匆忙离去，很快没了踪影。

　　今日吴显受同僚相邀，说是不回来用晚饭，可吴府没有丝毫松懈。

　　刘嬷嬷来回检查了好几遍，又好说歹说把在家关得不耐烦的吴正德哄好，便听门房喊道：“夫人回府了！”

　　吴府门前，吴夫人殷勤地抚着萧岚下马车，亲亲热热地挽着她进门。青盏正要跟进去，却被吴夫人的侍女喊住。

　　侍女的脸圆圆的，笑得讨喜，“姐姐，夫人邀了你家姑娘用膳，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姐姐随我去一旁吃些茶水吧。”

　　青盏蹙眉：“我记得我家主子并未应允。”

　　侍女笑意盈盈：“方才在车上应允了的，姐姐想必听漏了。”

　　说着她叹了口气，过来半拉半推地把青盏带走：“咱们做下人的辛苦，时时刻刻都得留心主子只言片语，没个闲下来的时候。好在我们俩家的主子聊得来，咱们府中下人也够使唤，姐姐也好趁这个机会休息片刻，我那走商的远房表弟前几日送来几罐上好的茶叶，姐姐来尝一尝……”

　　吴夫人给萧岚准备的是一件云纹雪纱襦裙，外搭一件宽松的织金大袖罩衫，衬得肤白若雪发乌如墨，整个人慵懒又清丽。

　　吴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漂亮得跟仙女似的，我果然没看错！”

　　萧岚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她又连忙找补道：“我是说……我女儿这衣裳果然适合姑娘！厅上已经备好酒菜了，都是请东市醉千山的大厨来做的，姑娘可别嫌弃！”

　　萧岚没动，“多谢夫人，天色不早了，家里人还在等着我。”

　　吴夫人一手拉过她，另一手轻轻推着她往前走，“你那位侍女已经先行回府报信了，我一见你就喜欢，你呀，就留下来陪婶婶吃个饭，也算婶婶为下午的事给你道个歉，好不好？你要是再推脱，婶婶可就不高兴了！”

　　看准了萧岚没有自报身份的意思，吴夫人心知她是个性子软的，也不怕她以权压人，于是一口一个“婶婶”称得越发自然，软硬兼施地催着她往前走。

　　萧岚推脱不掉，只得随她前往厅堂。

　　堂上各式菜肴已经上桌，热腾腾冒着气，刘嬷嬷随侍一旁，见吴夫人拉着萧岚过来，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招呼：“客人来啦，快坐快坐！”

　　另一旁吴夫人拿起玉箸给她夹菜：“来，姑娘先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萧岚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玉箸，“多谢夫人款待，我先告辞——”

　　吴夫人的目光越过她，高兴道：“德儿回来啦！”

　　说着她起身，把儿子从门口拉过来，“来的正好，快来见见贵客，来给客人敬杯酒！”

　　萧岚微微拧眉。

　　大周虽不似前朝恪守男女不同席之礼，但吴夫人这种拉皮条似的行为谁遇上都不会舒服。

　　吴正德从在门口看萧岚的第一眼就惊为天人，愣愣地被母亲拖着往前走，提线木偶似的接过吴夫人塞在他手里的酒杯，结结巴巴道：“在下敬公——啊，敬姑娘一杯……”

　　萧岚没有接话，只柔声对吴夫人说：“夫人，我先告辞了。”

　　说着便要站起身，一旁刘嬷嬷见状，伸手按住萧岚的肩，笑道：“姑娘才坐这么一会儿，饭都没吃就要走，太显得我们吴家失礼了！”

　　刘嬷嬷在吴府做事多年，也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才做了吴夫人的心腹，手劲不小，压得萧岚动弹不得。

　　见萧岚脸色不好，吴夫人扬了扬下巴，刘嬷嬷悻悻松开手。

　　吴夫人脸上挂着假笑，舀了一碗汤端平在面前：“姑娘莫怪，这老奴心直，多有冒犯，是我管教不严，在这儿向你赔罪了。姑娘若急着归家，我也不强人所难，这鱼汤是下午打上来的褔鱼熬出来的，姑娘好歹喝点暖暖身子，也算是为咱们相识一场的缘分！”

　　萧岚一开始没动，吴夫人心悬了起来，直到她终于伸手接过，才放下心，喊了个侍女过来，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萧岚一边吩咐：“你去备一辆马车，选几个贴心下人在门口稍候，务必把姑娘平安送回府……”

　　吴正德急了，“娘——”

　　吴夫人瞪了他一眼。

　　在吴夫人热切的眼色下，萧岚只得拿起瓷勺，敷衍地喝了几口汤便放下碗，起身道：“今日多有叨扰，多谢夫人，改日再……”

　　话没说完，她脸色微变，身形晃了晃，站立不稳，差点跌下去。

　　吴夫人顺势扶住她，领着她重新坐回软垫上。

　　萧岚挣脱她的手，无力地撑在矮桌上，额角已有薄汗沁出，咬牙道：“这汤里……你们做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

　　吴夫人想再去扶她，被她躲开。

　　吴夫人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收回来，扬声道：“姑娘醉了，且去西厢休息片刻吧。刘嬷嬷，你去准备一间客房，德儿，送客人回房，不得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