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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09 ...

  •   我与辞修将谭瑞安葬在她父亲的墓旁,只因还在战时,辞修身份多有不便,所以万事只得草率了。没有墓碑,连掘土的痕迹也一并掩盖抹去,只在草地上搁了个火盆化了些纸。
      “瑞儿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她心里有个张辉生,她也知道我心里有你,只是我们两个都不说破,就这么过了十几年。旁人见我们举案齐眉,可私下里,她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所以,她才把精力都放在那些事业上……”
      我见他说的伤感,面上又添了些愧疚之色,只怕这心结在他心里是永远解不开了,只得道:“夫人能傍父而居,心中定然快慰。”然后,又往火盆里添了些纸钱,“辞修,我若仍在南京一天,便会常常来看夫人,定不叫她寂寞。”
      可他听了我的话,却突然冷哼一声,然后抬起头,两道目光如电:“你……还要继续留在南京吗?”
      他的表情骤然变得冰冷可怕,我不由打了个寒噤:“辞修……”
      他叹了口气,似又想起了什么,目光转柔:“小林,武汉会战打了三个多月,我一直在前线指挥,直到武汉失守,才得到你在南京的消息。”
      就是得到我已经做了汉奸的消息了吧?我苦笑摇头:那是中村的蓄意诬陷,可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由不得外人不信。
      “辞修,你相信‘江汉号’是我出卖给日本人的吗?”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可等话出了口,又觉得可笑。纵然那时我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可如今还不是货真价实的汪伪政权高官?他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只听他答道:“我那时且信且疑……”
      听到的是早已预料的答案,我暗自点头:自抗战爆发,多少素日高呼“抗战到底、牺牲到底”之人,到了最后关头却卖国求生,还美其名曰“曲线救国”?辞修,我本非大义凛然之士,能得你一个“且信且疑”,我已知足。况且,后来你还派人前来营救。
      果然,他继续道:“我派刘副官到南京接你,临行前下了死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瑞儿知道了,责我太冲动,她道:‘林弟虽在商界,可为国为民之心,并不亚于你我。即使他真的投靠了日本人,中间也必有隐情。’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的心是真的乱了。”他说的怅然,却又带了些凛冽,“你是黄埔的毕业生,更是我的学生,你若真做了汉奸,我岂能容你?只是,我素来以为懂你知你,到头来,却连瑞儿也不如。”
      我唏嘘不已:关心则乱,你又何必自责?只是谭瑞这一节,却不曾想到。
      “夫人抬爱,把喻林看的太高了。”她是女中丈夫,今夜在她坟前,一切该挑明的,都该说明白了。我站起身子,看着对面那人的眼睛,郑重道:“辞修,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更令黄埔蒙羞。”
      听了我的话,他亦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地,冷然道:“自抗战爆发以来,黄埔军校出身的军人,尚无一人降日投敌。小林,你这个‘南京市长’,的确令我失望!”
      我默默听着:他向来嫉恶如仇,民族大义面前更是从不含糊,虽然早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可心还是渐渐沉了下去。
      但是,他只顿了一顿,却又霍然而起:“不过,你在南京这几年,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经调查清楚:‘江汉’号被日军截获根本与你无关,当日你不肯跟刘副官回重庆也是迫不得已,至于现在……你也有你的苦衷。”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也带了些无奈,“小林,我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卫道士,也不是胡衷寒那种死脑筋,我……理解你。”
      这个转折来的太突然,我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四下寂寂无人、寒风猎猎,可他这一番话,却字字句句暖进我心里:原来他早已查明一切,所以方有“日日思君”之说。更难得他竟能体谅,“理解”两个字固然简单,可是能从他口里说出来,我又有何求?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把我拉进怀内,这一回却是充满怜惜:“追根溯源,你这一连串厄运均是因那批德式军火而起,如果当初不是我恳求你的轮船招商局承运,你也不会被军统追杀坐困危城,不会弄到痨病复发滞留南京,更不会落入日本人手中……说到底,是我害了你,让你这些年,受了这么多苦。”
      我靠在他胸前,只轻轻摇头:“辞修,国家落到如此地步,每个人都应尽些绵薄之力。喻林也不例外,所以即使你当初不来找我,我也是义不容辞!”
      他身躯微微一震,继而道:“好!小林,如此说来,倒是我看轻了你。前事再也休提,这次我冒险来宁,其一是为了安葬瑞儿,其二便是来接你。”
      “接我?”我吃了一惊,抬头问道,“去哪里?”
      “太平洋战争爆发,美苏英法俱已对日宣战,中国亦为盟国之一,为援助驻守缅甸之英美盟军,更为保卫西南大后方,中国战区已决定成立远征军入缅作战。我向校长请缨,不日便要带兵出征。”他说着,两眼渐渐露出光芒来,“重庆容不下你,你就跟我去缅甸,远征军中再无‘南京市长’,我们杀敌报国,便如当年在北伐军中一般,……从头来过。”

      他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扬,更掀起我心底滔天巨浪:辞修呵,你竟能为我做到如此地步,你竟能为我想得这般周全……从头来过……你的心意爱意,却教我怎生拒绝?又怎忍拒绝?
      他双臂仍箍得如铁桶一般,我用力挣脱了,向后退了数步;他露出不解的神色,作势要追上来,我狠心道:“辞修,你别过来,你……站远些。”
      “小林!”他止了脚步,脸色逐渐发青。
      你站远些,我才敢把话说分明。
      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辞修,刚才你说能理解我,我很欣慰;你说带我去缅甸,我也很高兴。可是,你不明白:我留在南京,开始虽是迫不得已,可现在也的确没什么苦衷可言。这个‘南京市长’,我若真不想做,没人能逼的了我;我在这里三年,若是真的想走,也早就走了。”
      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可内心却是沉重无比。
      而那边厢,在短暂的沉默后,是他火山爆发一样的声音:“小林,我也要你明白:我是说过能理解你,体谅你,可这并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你留在这里做‘南京市长’!”他大步向前,一把抓起我的手腕,捏的我的骨头生疼,双目更似要喷出火来,“南京这个政权是伪政权,你这个‘市长’就是汉奸!汪精卫发起‘和平运动’,与日寇签订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你说,我说的对也不对?汪伪政权成立,分裂党国中央和抗战阵营,打击了民族士气,尤其为逃兵降将提供投降的‘合理’借口,你说,我说的对也不对?汪伪政权承认伪‘满洲国’,粉饰日军亡华阴谋,镇压地下抵抗运动,你说,我说的对也不对?小林,就连你这个‘南京市长’,也有为日军提供侵略物资,协助日军对沦陷区进行统治,你说,我说的对也不对?”
      他一连串质问,每一句话都如凌迟,割的我心上鲜血淋漓,可还是咬了牙,狠狠道:“对,你说的都没错。可是,丧权辱国也好,破坏抗战也罢,都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代价?”他冷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话已经说到这步田地,只好都摊开来讲清楚。
      “沦陷区已经被校长丢掉了,我们的军队都已撤退,日本人来了,能抵抗的人可以抵抗,抵抗不了可以去逃难。但是绝大多数人是逃不走的,没法逃,也不知道往哪里逃。”我回想起“难民收容所”里的惨况,不由一阵心酸,“即使逃走了的,也总是希望能够重返家乡。所以,军队一天不打回来,这里的人民就只能接受被日寇占领的事实。如果他们注定要被侵略者统治,那还不如建立一个中国人自己的政权。以既失的国家权力去换取民生,这就是‘代价’,也是我要留在这里的原因。所以,辞修,我没有苦衷,只有责任。”
      听我说完,辞修眼中也露出复杂的神色来。吹了大半夜北风,我早已手脚冰凉,他握起我的右手放到自己的面颊和颈项间暖着,声音转柔:“小林,刚才是我冲动了,那些话伤了你。你的这些苦心,其实我都懂;你做‘南京市长’,我也可以接受。可是,即使我能理解你,又能怎样?这偌大的中国,能有几人懂你?你待在南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只能轻轻一叹:刚才你那番质问,其实已明明白白告诉我你不能接受。你我立场有异,你当然不能接受。现在你这般做小伏低,只是为了令我回心转意。你说这偌大的中国,没人能够懂我,可是,你错了,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个人,知我懂我容我爱我……你要我跟你去缅甸,我纵然知道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可是……
      我心里五味俱杂,那边他却继续道:“我这趟来南京,已经秘会过汪精卫,汪伪政权不日便要对盟国宣战。”
      辞修去见了汪先生?我心念一动,倒不是因为吃惊:重庆与南京,高层之间的暗通款曲,早非绝密。只是我早已想到:远征军出发在即,辞修身为统帅却在这时秘密来宁,如果只是为了安葬谭瑞,显然太过牵强。原来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果然并不单纯。只是具体缘由,却不是我该过问的了。至于他提到的南京政权要对盟国宣战,其实亦早已经在我预料之中。
      他循循善诱:“宣战之后,将来再见面时,你我便是敌人。小林,你于心可忍?况且,抗战胜利之后,你身负汉奸与战犯之名,你该清楚要为今天付出什么代价!”
      我记得辉生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那时我只答道:“将来的事情,管他娘!”可今夜对着辞修,心肠似乎又更硬了些,断然道:“国既是我卖的,将来即使千刀万剐,我自领受便是。”
      见我依旧冥顽不灵,他气的脸色铁青,终于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你宁可千刀万剐,也不肯跟我去缅甸?”
      我心中酸楚:“辞修,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的远征军不会缺少一个士兵,可是,南京却不能没有我。”
      “南京!南京!”他突然笑了起来,可笑声中却充满悲愤,“你口口声声为了南京,可是将来上断头台的时候,这满城之中,不会有人站出来为你说一句话,即使现在,他们也未必会承你的情!小林,这个十字架太沉重,你教我怎么忍心让你去背?”
      我无言以对,沉默半晌,终于喃喃开口:“辞修,你还记得‘四一二’吗?”
      我突然提起‘四一二’,那是我和辞修之间永远的伤疤,果然,他的神色已立时变了。
      当时的情景,虽已过去十几年,可是还历历在目:
      “当日在宝山路,面对上千的游行群众,我苦苦哀求你不要开枪。可是,你不但下了令开了枪,事后还梗着脖子对我说:‘将来的人,知道今天的事,会指着脊梁骨骂你陈辞修是个背信忘义、屠杀革命群众的刽子手,可是,对于今天的一切,你永远都不会后悔!’那时我伤心绝望,认为你死不悔改;你也恨我不理解你,更离开你。”
      他听了,也幽幽一叹:“小林,那日原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
      我摇摇头,打断他的话:“不,你没有错,那时候,错的是我。只是,直到做了‘南京市长’,我才渐渐体会到你当日的处境与心情。所以,今天我回答你的话,也只能和当初你回答我的一样……”
      “小林……”他仿佛已经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似的,伸出手想封住我的唇,可又在半途停住了,一双眼睛紧盯着我,只冷冽的叫人寒心。
      我微微垂首,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斩钉截铁:
      “即使前路是万丈深渊,即使将来会粉身碎骨,我也只能继续走下去。因为历史既然给了我这样的使命,我也只能认定这就是我的责任!所以,对于今天以及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我也永远都不会后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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