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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04 ...


  •   第二天一早,当我拖着一身疲惫刚走进市政厅,家桐就赶来告诉我影佐昭已在我的办公室等候多时。
      我点点头:来者不善。影佐是南京政权成立的策划者,在这里他的地位几可与汪主席并肩,对付他,的确要多用几分心思。
      路过大厅时,在巨大的穿衣镜前稍作停留。家桐在一旁笑道:“鲜衣怒马,卓尔不群。”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昨晚我一夜未睡,一双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哪来的什么 “卓尔不群”?他跟我越久,愈发的没有规矩了。不过也是自己御下不严:对这个宁可背负汉奸骂名,也要追随我的青年,我一向是心存感激的。
      “家桐,今天是几号?”我整了整领口,随口问道。
      “先生,”他立刻回答,“是12月8号,星期一。”

      “喻市长,你必须就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办公室里,影佐昭阴沉着一张脸,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中隐含着威胁。
      我靠进宽大的欧式扶手座椅,耸了耸肩,装作无可奈何:“贵国皇军的邀请过于隆重,张慧生先生不能够接受,但是他明白即使婉拒也是没有用的,所以只能选择不告而别。”
      “可是,张先生之前已经欣然应允,况且今井武夫中将刚到南京,就令他大失所望,中国人的字典里,难道不是有一个成语叫做‘一诺千金’的?”
      我这才明白昨晚点名要辉生去日军俱乐部的不是影佐昭,而是今井武夫。他和影佐一样,也是日本军部中主和派的主要代表,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只不过在“诱降”国民政府高级领导人的问题上,影佐倾向于汪氏,而今井则更倾向于蒋氏。
      “对不起,对此我只能表示遗憾,请影佐中将代我向今井中将表示由衷的歉意。”将胳膊肘儿撑住桌面,十指交叉,我故意放低姿态,好令他无从发作。
      但是,显然影佐对我的回答极为不满,他已经有些压不住怒气:“我想提醒一下喻市长,这种行为是对皇军的愚弄,对帝国的藐视!”
      “对不起,除了抱歉之外,我无话可说。”伸手从办公桌上的雪茄盒里抖出一支雪茄,侍立在一边的家桐立刻麻利的点上火,送到影佐面前。
      影佐冷冷推开:“那么请问:喻市长在这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他终于把矛头转向了我。
      我摊摊手:“一个张先生的忠实戏迷而已。”
      影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只怕并未这么简单吧?!”
      昨天我与辉生在大华剧院重逢,众目睽睽下亦不免有些真情流露,当时影佐也在场。我知道以他的聪明,一定已经看出一些端倪,一味否认并不明智,于是含糊其辞:“慧生……是我很在意的人。”其实这样也好,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南京市长,挑明我的态度,日本人总要有些投鼠忌器。
      “喻市长,您必须把张慧生交出来,今天晚上今井中将一定要看到他的表演!”似乎是最后通牒。
      我也抬高了音量:“影佐中将,请恕我不能够做到!”然后扭头唤道:“家桐!”立刻有一份报纸递了过来,我看都没看就直接把报纸推到影佐眼前:
      只见头版印着十六字的斗大标题:“当红名伶断指明志,誓死不为日军唱戏。”下面更是配了一张辉生的大幅剧照,满满当当几乎占了半版:照片中穆桂英口衔雉尾,秀目圆睁,凛然不可犯。
      影佐微微一愣,趁他还没回过神来,我解释道:“这是今天早上刚刚出版的《民国日报》,我方才迟到,让影佐中将久等,就是为了去报馆截住它。”
      办公桌上放着一颗盆栽的文竹以为装饰,我伸手抚弄着细小若针尖的竹叶,些许有点扎手,装出漫不经心的语调:“我们中国的文人最喜欢竹子:竹者,中空而有节。慧生虽然只是一个戏子,但是他的品格却有些类似我们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无法阻拦。同样,影佐中将如果真的要把张慧生抓去贵军的俱乐部,我也无可奈何。只是,这样的报道我阻止得了一次,却阻止不了一世。张慧生是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他的戏迷比秦淮河里的鱼还多,他要是真的成了穆桂英,还要多谢影佐中将成全。只是,由此而带来的对贵国军队形象的损害……”说到这儿,我停了下来。
      点到即止。
      我清楚影佐的为人,如果换了是那些狂傲的日本少壮派军官,这时肯定会狂妄的叫嚣:“抓了又怎样,皇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无敌的!”但是,影佐和他们不同,他关心更多的还是怎样维持这个由他一手“缔造”的“和平政府”,以及如何继续发扬那个“大东亚共荣”的愚蠢梦想。
      当然,这也就成为他的一个致命弱点。
      “上个月,贵军的军需处才刚刚大幅度增加了本市今年供应给贵国军队的物资数量,民怨很大,尤其是那些学生……”我的心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话也几乎难以为继,但终究还是支撑着说完了:“现在政府的压力很大,既要筹措物资又要忙于安抚,所以请影佐中将体谅我的难处,不要再节外生枝!”
      影佐捏着那张报纸,脸色已经发青。他沉默着不说话,我打了一个眼色给家桐,小子立刻会意:已经燃了一半的雪茄又送到影佐面前。
      他终于接了雪茄:“那批军需物资,还要劳烦喻市长多费心。”口气不温不火。
      我暗自凛然:这一回合我虽是小胜,但往后的较量,鹿死谁手,终究未知。
      又想起那批物资,心中又是怅然:我纵然将事情推给了汪主席,但毕竟这个“政府”还是要部分的听命于日寇,所以最后的“协商”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物资必须增加,不过量减一半。我清楚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纵然再不甘心也只能接受。只是普通民众并不了解个中曲折,于是我的卖国罪状又凭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喻市长,”影佐坐直了身子,我知道他即将离开,于是站起身来准备送客,却听他继续道,“今天晚上在皇军俱乐部要召开一个欢迎今井中将招待会,我代表皇军正式邀请你的出席。
      我心中厌恶,但也只得肃然道:“在下一定准时到场。”
      “喻先生,除此之外,今天晚上还有一位故人也很想见见你。”
      影佐忽然称我为“先生”而非“市长”,我小小惊讶了一下,看着他深不可测的眼神,不由提高了警惕:“是谁?”
      影佐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暧昧笑容,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件物品,轻轻放在办公桌上。
      眼角的余光扫过桌面,任我涵养再好,也禁不住立刻发作:“影佐先生,难道他还没有死吗?”
      这回轮到影佐昭耸了耸肩:“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只是个传信的使者。”说毕,他霍然站起,转身出门。
      我怔怔盯住桌上的东西,连送客都忘了,还是家桐替我追了出去。
      家桐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已经把影佐留下的东西贴放在了胸口,握着它的双手还微微有些颤抖,他不解的问道:“先生,这日本人怎么会有黄埔军校的中正剑啊?”
      手指摩挲着剑身上凹凸的花纹,我按下机簧,缓缓拔出剑身,只见剑刃上“成功成仁”四个字灿若星辰。正是多年前辉生送给我的那一把。
      家桐没有得到我的回答,于是继续追问:“这把剑是校长赠予先生的吗?”
      我摇头:家桐追随我的日子尚浅,并不知个中内情。
      多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的收藏着这柄中正剑,即便南京围城之时,也不曾离身。但是南京城破的时候,它却被一个叫做中村宏一的日本宪兵头子夺了去,直到我做了南京市长,也没能再拿回来。
      我恨透了中村,他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整整三年,咬了咬牙:
      也罢!便去会一会他。这段时间,日军高层人物频繁往来于宁沪两地,又大批征调军用物资,只怕将有什么大的动作。即使没有影佐的邀请,以“中日亲善”为名去了解一下情况也好。
      主意已定,于是对家桐道:“今天晚上,你陪我走一趟吧!”
      “是的,先生!”他立刻应允。

      影佐口中迎接今井武夫中将的招待会,其实乏善可陈。席间最令这些远征中国多年的中高级将官亢奋的莫过于日本传统的歌舞伎表演。这些素日如狼似虎的军官们都已经喝得微醺,突然听到来自遥远祖国的熟悉音符,手舞足蹈者有之,跟着节拍吟唱起故乡小调者有之,连最有礼节者也禁不住感动落泪。
      我冷冷在一边看戏。受邀出席的中国人并不止我一个,招待会散后,我在南京政府的同僚们都告辞而去,日本军官们则大多搂着相熟的艺妓歪歪倒倒地进了包房,连一向道貌岸然的影佐怀里也多了一个浓妆艳抹的日本女人。

      柔软素雅的铺席,一尺来高的橡木矮桌,昏暗的灯光透过印着浮世绘的纸隔扇,外间的往来的人影都隐隐绰绰的,面前是几碟口味极清淡的日式料理,可薄瓷杯中的清酒却最是清冽绵长。
      影佐特别预订下这间叫“梅影”的贵宾室,我与家桐并排盘膝而坐,长条桌的两端分别是影佐昭和中村宏一,身畔布菜斟酒的日本艺妓正巧也叫梅子,面容姣好,温驯可人,和这雅致的包间相得益彰。
      影佐频频举杯,今晚我已经喝了不少,虽说这日本酒最初的起源不过是中国的米酒,可喝多了却也极容易上头,还好有家桐替我挡驾。他曾在日本的士官学校留过学,喝清酒便如白水一样;我的日语向来蹩脚,招待会时也多亏他在一边替我做翻译。
      端起一杯清酒放到唇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中村:今晚他没有穿军服,只套了件家常的和服。自打进了这个贵宾室,我连正眼也未瞧过他一下,更不要说必要的寒暄,可他却气定神闲,话不多,只是目光一味在我身上逡巡。
      据说自三年前他闹出替我挡子弹的丑闻以后,便被迫退出了日军现役。我以为他会切腹,或者心灰意冷的回国,至少今生我不要再见到这个人,免得触动心中的隐痛,可今日他却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席间,家桐出去解手,影佐也借故离开,贵宾室终于只剩下了我和中村,还有陪侍的梅子。
      他闲闲开口:“喻君和我们大日本皇军终于是同一阵线了。”可面上却喜形于色。
      去你娘的同一阵线!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句粗口:直到现在,他居然还耿耿于怀我与他之间立场的对立,看来多年前德国的那个夏夜,我的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确令他铭记于心。
      一杯酒递到眼前,我冷冷的推开去,他尴尬的笑:“喻君真是无情的叫人寒心呢!”
      我看了看梅子,她低眉顺眼的侍坐一旁,看不清表情。这些日本艺妓大多听不懂中文,否则一定会惊讶于我们谈话的内容。
      中村的身子开始向我这边挪动,我知道他终究是本性难移,也不退避,只端起酒杯,不动声色的一口接一口的抿着。
      “喻君,我想……和你旧梦重温。”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几乎挨着我的肩膀,眼里则满是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欲望。
      那一刻,我有一种把手里的酒泼到他脸上的冲动,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抬手招呼梅子过来添酒,她恭顺谦卑的膝行而至,人刚到身边便被我顺手揽进怀内。
      女人发出一声小小的低呼,但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艺妓,待我捏了她的下巴把酒杯送到她唇边时,她立刻张口啜了,一副身子柔若无骨的靠在我怀内,媚眼若丝。中村看直了眼,我不理睬他,继续用几个半生不熟的日文单词与梅子调笑,好几回涂满口红的丰唇轻轻拂过颈间,只余脂粉的香气氤氲在空气里……
      中村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终于用沮丧的语气道:“我忘记了喻君是喜欢女人的,所以喻君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快乐过吧!”
      这个误会由来已久,我当然也顺水推舟,将错就错。斜睨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复杂,心中暗暗一叹:我与他之间不仅有解不开的国仇,我沦落如斯,究其根源,也是拜他所赐;不过他两度救我性命,第二次更是九死一生,我虽谈不上感激,可这中间的恩怨纠缠,却也再难理得分明。
      我根本不想再见这个人,于是淡淡道:“中村先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终于被我激怒,蹭的站了起来,拔出随身佩戴的武士刀,随着一声凶狠的大叫,刀尖就那么笔直的插进了橡木桌,杯盘跌落,木屑四散。怀中的女人尖叫起来,纸隔扇的门却在这时候“哗”的被拉开,影佐和家桐同时出现在门外。
      “先生!”家桐一个箭步赶到我身边,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
      我推开梅子:脸已经扯破,影佐来的正好,有他圆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影佐的神态与往日大不相同。他脸色苍白,似乎浑身都在发抖,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外间也突然纷扰起来: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响个不停,间或夹杂着男人的咆哮声与笑声,充满了狂热。
      即使我不存心细听,也还是有几个熟悉的日文单词反复出现,涌进了耳朵:“美国、珍珠港、奇袭。”

      影佐面如死灰:“三个小时之前,也就是夏威夷时间的12月7日下午13时半,帝国海军完成了对美军在该群岛的海军基地珍珠港的突袭,整个行动堪称完美,有12艘美国军舰被击沉,2000多名美军丧生。”
      听完他的话,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日本,终于要向美国宣战了吗?几秒钟后我和中村几乎同时爆发出不可遏抑的狂笑!
      “先生,先生!”家桐见我几乎笑出了泪,忙扶住我,我摆摆手,告诉他我没事。我只是太高兴了,自抗战爆发以来,我还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日寇终于首先挑起对美国的战争,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倭夷小国最终只会自取灭亡。而中国的抗日战争,在经历四年最为艰苦的岁月后,也终于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天皇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中村如打了兴奋剂一样,嚎叫着拔出还插在橡木桌上的武士刀,在空气里胡乱劈砍着。
      “中村少将!”影佐重重的一拍桌子,双唇微微颤抖着:“我们……我们已经将一个沉睡的巨人唤醒了。”
      “影佐中将,帝国只需要六个月就可以解决美国!”中村双手持刀,一双眼睛红的可怕。
      “进攻中国的时候,陆相大人在天皇陛下御前信誓旦旦只需要三个月,结果又如何呢?”影佐颓然,但是他的看法明显理智的多。
      “八格!”中村本来就因为我的事情压了一肚子火,这时候终于暴怒起来,明晃晃的武士刀竟狠狠朝影佐劈了过去。
      影佐也不是吃素的,闪身躲开,绕到中村背后,劈手便去夺他的刀。
      今天晚上这个房间里的人谁都没有少喝,两个昔日好友这时候再也不顾什么同袍之谊,都想借了酒劲使劲发泄。
      我看着他们两人大打出手,不觉可笑,来时可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于是小声对家桐道:“走吧,这里没我们什么事情了。”又看见梅子瑟缩着躲在墙角边,不禁有点可怜她,走过去拉着她出了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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