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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3 ...

  •   03

      “红军在河西走廊失败,两万多人半年内全军覆没,我是从长征走过来的,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可是西路军,败得太惨!”
      辉生突然说起西路军,我对西路军的事迹,知道十之八九。
      民国二十五年底,共产党派出四方面军的三个精锐军——第五、第九和第三十军组成西路军渡过黄河,进入河西走廊,力图建立宁夏根据地,打通西北交通线。那时我正托衷寒打听辉生的消息,经历周折才知道辉生在红五军当师长。西路军目标宏大,只可惜河西走廊地区生活的多是回民,共产党的那套主义在回民中间没有市场,思想政治工作做不通,根据地也建立不起来。一支孤军,没有群众基础,也没有后勤保障,青海军阀马氏兄弟凶悍过人,兵力又是西路军数倍,所以西路军最终归于失败。此役是红军自长征以来所遭受的最大败绩,仅师以上指挥官就折损了二十多人。
      而辉生,正是在西路军失败后身负重伤,不知怎的竟被衷寒找到,接着衷寒又冒着风险把昏迷不醒的辉生偷偷自西北送回到上海——我的身边。
      这时候想起衷寒,心中却又是一阵莫名刺痛。

      两年前我出任汪氏政府南京特别市市长,未及三月,即有包裹自西北送达。包裹并未具名,可拆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套半旧的中将军服。
      我一眼认出是这衷寒的军服。
      抗战爆发前衷寒时常来霞飞路小住,他是军人,对仪容要求极高,因此总会在我家放上一套军服备用。这套军服正是他穿惯了的。上海沦陷前夜,我混在撤退的军队里从危城中逃出,穿的也是这套。后来在南京和衷寒分手,我自付必死,便亲手把军服洗干净还给了他。
      记得他那时还不肯收,只笑道:“就放在你那里,改天我再去你家住的时候,也好有个换洗。”
      当时的我不好把话说破,只能抚着军服肩章上的将星笑答:“这可不成,这中将的将星可委屈了你,我等着你给我换件上将的呢!”
      他哈哈大笑,终把军服收了回去。
      隔了一年,他果然升了上将,又身兼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驻防西安,成了名副其实的“西北王”。
      收到包裹时,家桐正在我身边,他对这套“来历不明”的中将军服十分好奇,便顺手把军服拎了起来,却“阿”的发出一声惊呼。
      原来军服的下摆,已经被利刃狠狠划开了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残破的布片仅留寸许与军服连接,在空气里孤零零的飘荡着。
      然后从军服里落下一张纸片,我踉踉跄跄的拾起来,上面写着文天祥名诗《正气歌》,字体刚劲有力,正是衷寒的手笔。

      时隔两年,我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了。
      割袍断义!
      我一直引衷寒为生平唯一知己,他是由书生投笔从戎、参加革命的,所以最后,他连决绝的方式也与众不同。
      可是我既然选择了这条不归之路,这本就是我应当预料到的结果。

      身畔的人似乎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轻轻摇了摇我:“林弟……”
      我回过神,一股巨大的恐惧猛得攫住我:如果这个人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他又会怎么对我?是拂袖而去就此恩断义绝,还是大义灭亲狠心为国锄奸?
      身子越来越冷,不由向那人怀中又靠紧了些:
      我知道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我的生命所不能承受,但却又必须承受的。

      “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那天,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呢?”
      辉生在上海养了三个月的伤,我也守了他三个月。上海抗战爆发的前夜,他终于向我示爱。他对我的爱已深埋心底多年:初识他的时候我只是个孩子,根本不知情爱为何物;可等到我惊觉他的拳拳爱意之时,却已是和辞修尝尽情爱滋味之后。他是谦谦君子,人淡如菊,即便知道我心中另有所属,仍一如既往的照顾我、关心我,好几次我在生死的边缘,是他救了我——我可以拒绝任何人,却无法拒绝他。所以那晚我闭上眼睛任他施为,可他却看出我心里还有辞修,终不愿勉强于我。当夜,他便悄悄离开了霞飞路的住所,没有留下一句话。直到这次在南京重逢,四年间我再也没有得到过他一星半点的消息。
      “你是不是去找你的组织了?”他的不告而别绝不是因为被我拒绝,可没能把他留住,亦成为我生平又一憾事。如果那天他没有走,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听出我的语气里微微带了些诘难,辉生也是一脸歉然。
      “你的同学胡衷寒救了我的命,但是,我的名字已经在西路军的阵亡名单上,上海的党组织发现了我,我必须回延安把事情说清楚。对不起,我们有严格的纪律,我没办法告诉你真相。另外……”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突然带了些尴尬,连说话也有点犹豫,“那天你没能接受我,所以我也有那么一点……嗯……大男人的自卑吧!”
      他苦笑着把话说开,有一点点自嘲,却又格外透着坦荡的味道。扬起头,他轻轻地问我:“林弟,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也禁不住苦笑。如果他知道我现在的身份,那么乞求原谅的那个人应当是我。于是岔开话题:“所以你就去了延安?”
      延安是共产党的大本营,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向往的革命圣地。自抗战爆发以来,无数进步青年从全国各地奔向延安,义无反顾的投入到这个大熔炉里去。我曾经下令释放过一群企图突破封锁线去延安的青年学生,在他们中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辞修、辉生、衷寒,还有谭瑞,以及我自己……
      延安,就好像是二十年前的广州。

      提到延安,他却低了头:“林弟,我心里头有根刺。这大半年,我常常想起父亲,想起他说过的一些话。”
      “恩。”我点点头,说道,“我也常常想起伯父。”
      辉生的父亲本是一个传统的中国文人,早年走的是典型的“学而优则仕”的中国文人之路,也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传统士大夫式的抱负。可他的一生却又极不寻常。状元及第却挂冠而去,从此在商界大展拳脚,满清覆亡后更涉足政界。二十年代的张言,在北京是政商两界都一言九鼎的人物。
      我与伯父相处时间虽然不长,可他对我却有再造之恩,而他的那些谆谆教导,至今仍令我受益匪浅。只是有一句话,到现在我仍是不能十分理解。那是我初见伯父的那个晚上,那时我以为辉生在四一二事变中罹难,心情跌落到谷底,所以一直追问伯父:国共明明有着共同的目标,为什么还要自相残杀?
      当时伯父的回答,我还能一字不落的背出来。他说:“国与共,说到底,都只是党阀而已。时人只看到军阀祸国,其实党阀之害,犹甚于军阀。”
      “党阀之害,犹甚于军阀。”不由自主的把最后一句轻轻念了出来,那边辉生却突然接口道:“党同而伐异,固君子不党。”
      我吃了一惊,但见辉生表情严肃:“这是父亲给我最后的忠告,但是我还是令他失望了。我去了延安,在那里待了一年,恰好新四军要到苏北开辟抗日根据地,粟裕手下缺人,就把我要了去。”
      粟裕是共产党里极富谋略的军事家,最近汪氏政权正积极“配合”日军进行所谓的“淸乡运动”,矛头直指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敌后建立抗日根据地,而粟裕的部队正是最令日寇伤脑筋的。
      心中又猛的一动:我虽并未直接参与“淸乡”,但也获悉共产党在各根据地的损失颇大。辉生来南京的目的,也许就与这个有关?
      但是又不好开口询问,他的组织纪律非常严格,我不想令他为难,况且我现在的身份又太过尴尬。
      “说起来国共是又合作了,可两党都心存蒂结,”辉生突然冷笑,“新四军在苏北打游击,日本人没见着几个,国民党却没少打。去年10月,我带了第一纵队在黄桥(注:苏北重镇)包围了89军独立旅,3个小时就消灭了整整三千人。那旅长是黄埔三期毕业的,留过洋,不肯投降,最后拔枪自杀死了。”说到这里,他的语调越来越沉重,“那天傍晚打扫战场的时候,看着满地的尸体,可我一点也没高兴起来。我的士兵把那旅长的尸首抬了过来,我看见他的眼睛到死都是睁着的,死不瞑目。”
      我唯有一声长叹。
      十年内战的血早就深深烙在两党的心头,已经顺着肌肉渗进了骨髓,即使有日寇大敌当前,就真的能如外界所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吗?
      事实上,自抗战以来,国共仍旧摩擦不断,只因还在“合作抗日”期间,彼此都还顾及了些影响,但至如“黄桥战役”、“皖南事变”等,便是连影响也不考虑了。

      我不愿与辉生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何况眼下我们还有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必须解决。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有些泛白,我们在这里耽搁了太久,若再不当机立断,只怕影佐的宪兵会去而复返。
      我靠在他怀内,看见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突然间下了一个决心:把事情的真相对他合盘托出。只有弱者才会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迟早会知晓我的身份,与其一味逃避,不如勇敢面对。如果他真的要替天行道痛下杀手,我也引颈就戮死而无怨。
      于是幽幽开口:“辉生,我丢了一样东西。”他愣了一下,没等当他发问,我已继续道,“你的中正剑,我把它弄丢了。”
      他听了,只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在我的鼻头上轻轻刮了一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瞧你这样儿,都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要哭鼻子吗?”
      可是他的笑在我眼里却觉着格外刺痛:“那是你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每次总是一声不响的走掉,我看着它,就好像看见你一样。”
      我知道我的话也伤了他,他的渐渐表情沉了下来,右手顺着我的额头向后,手指穿过柔软的短发,轻轻的抚摸着、安慰着:“对不起。”
      我摇摇头,苦笑道:“你不用说对不起。”说着,抬手捉住他的右手送到自己的胸前,贴在心口上,手掌的温热透过衣衫传进心房,支撑着我继续:“你知道是怎么弄丢的吗?”
      往事不堪回首,但却历历在目:“八一三抗战爆发以后,上海商界都积极准备撤退。我的工厂也陆陆续续续迁到了重庆……”
      辉生静静的听着,可是随着故事的进行,他的眉头也越锁越紧。
      “我跟着胡衷寒的部队到了南京。衷寒为我准备了去重庆的船票,可是我骗了他。我的痨病又犯了,复发的很厉害,去重庆戴笠那边肯定也容不下我,所以我就留在了南京。……南京城破的时候,我就在中华门城楼上……”
      “林弟……”他喃喃自语,然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子弹都打光了,我留了最后的两颗手榴弹。日本兵上了城头,我本想来个同归于尽,可是……”我把头枕在他的胸口上,惨然一笑,“我没有死成,后来我落到一个叫中村的日本宪兵头子手里,中正剑就被他搜了去。”
      其后的半年,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他再不说话,只是手臂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原本已经握住的两只手也越扣越紧,最后他又低了头,双唇摸索到我的额头,先是轻轻来回摩挲着,后来慢慢变成了亲吻。
      我心若明镜:他现在的温柔体贴,几分钟后也许就会演变成一场暴风骤雨。于是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恣意享受这片刻的温柔。

      等到短暂的激情慢慢消退,我挣脱他的怀抱,惨然道:“辉生,你知道我是怎么重获自由的吗?”
      “嗯。”他轻轻答应了一声,双臂企图再次将我圈住,我却远远躲了开去。
      我面无表情,语调里不带一丝感情,只陈述事实:“日本驻华公使影佐昭是日本军部中主和派的代表,同时兼任日本陆军参谋长本部□□科长,他策划了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的叛逃,后来又亲往河内将汪氏接来南京,今天的南京政权就是由他一手炮制的。我当过上海总商会会长,又挂着黄埔二期的金字招牌,影佐很看重我,当时我被日本人控制,答应可以进行有条件的合作,但是决不公开降日,于是影佐就把我引荐给汪精卫,后来……”
      说到这里,却猛地打住,再也难以继续:原来千难万难,自己那关最是难过。
      他却突然开口,替我把话说完:“后来,你就做了南京市长,是吧!”
      浑身的血液几乎在那一刻凝固,我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不动声色的面庞:“原来,你都知道?”
      “喻市长的新闻,天天登报纸上广播,我来南京两个多月了,只要不聋不瞎,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的声音仍是温温柔柔的,不激烈,但说到到后半段却又带着些痛惜与悔恨,“可是我不知道,之前你受了那么多苦,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不是去了延安,而是留在你身边,你也不会……”
      “这怎么能怪你呢?”我摇摇头,凄然道,“天无绝人之路,至少我是可以去死的。我意志不坚,最终还是被影佐说服了。”
      不由想起两年前初识汪精卫,一夜密谈,我反反复复表达了一个观点:中国是一个整体,只要重庆政府尚在坚持抗战,这个即将成立的南京政府就永远不可能代表中国!但是,若为沦陷区民生计,我可以出面协助南京政权的建立。
      我以为凡在上位者必听不得逆耳之言,却不料汪氏竟不以为忤,南京政府甫一成立,即任命我为南京特别市市长。此后我得他赏识,直入南京政府最高层,其间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眼红耳热,指指点点,但我也是顾不得了。

      已是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晨风夹裹着丝丝寒气吹过来,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纷乱的思绪又回到现实。微微的晨曦里,我看见他神态安详,额前的发丝凝着一层露水,晶莹欲滴,心中又是一阵害怕:他为什么会这么冷静?他知道了我的一切,难道不唾弃我吗?还是我连被唾弃的资格都没有了?
      青衫掉落在地上,他站起来弯腰拾起,轻轻给我披上:“这里风大,你身子弱,别再受凉了。”然后他的双手抚住我双肩,四目相对,只听他慎而又慎的说道:“我不要你牺牲,林弟,你听好:我要你活下来。”
      我避开他挚热的目光:“即使是作为一个汉奸活下去吗?辉生,难道你真的不介意吗?我现在的身份……”
      他复又将我拥进怀内:“我只在乎当初你没有选择死亡,否则我将抱憾终身。”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什么也不重要了:辞修的杳无音讯,衷寒的割袍断义……我自投汪以来,尝尽众叛亲离之苦,纵然至今无悔,可是个中凄凉,唯有自知。难得他竟能这般包容,我得他谅解,便再也无怨。
      但听他又冷冷一笑,道:“自抗战爆发,全国上下一致高喊‘彻底抗战,牺牲到底’,可问题是高调谁都会唱,但事实上真正准备为国家牺牲的人又有多少呢?大多数人心里‘牺牲’的概念只不过是让别人去牺牲,并不是自己牺牲。”
      我暗暗一惊:他这番话里隐隐含了愤世嫉俗之意。这次辉生回来,行事说话都大异往日,只怕他这两三年的遭际,并不如他之前所说那么简单。
      “你在中华门上已经死过一回了,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你再牺牲一次。况且,我相信你,”他把双唇凑到我耳边,那优雅轻柔却又低沉的声线似乎有无限的魔力,“我的林弟,是不会做汉奸的。”
      “你就那么信我?”
      他拥紧了我,那句回答虽然简单,却似字字泣血:
      “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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