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夜谭》野生芦苇

117、第 117 章

　　九月九日，属于微海科技的荣耀时刻终于来临。
　　八点四十分钟，西装革履的程海川带着六位高层前往位于浮云城市中心，恢弘气势的证券交易所。
　　浮云市长也亲临现场，为微海科技上市助威。

　　各路媒体蜂拥而至，围堵在交易所门口，一是想问市长为什么偏偏参与微海科技的上市宣传，而没有参与前一段时间另一家同样重量级的企业上市的敲钟仪式。
　　二是，想跟这位创造了科技企业最快上市且最大规模IPO神话的董事长，做一个简单的访谈。

　　为了提升上市企业知名度，敲钟仪式现场会请一些记者拍摄和发稿，但微海科技完全没有联络记者。
　　无论是不是股民，全天下都知道微海科技今天上市，这就是程海川以科技界正面形象带来的知名度，更甚于韩冰带来的八卦话题热度。
　　所有人在保镖的护卫下穿过拥挤的人群，一起上了交易所三楼，进入了贵宾厅。

　　围观群众拍下了程海川的侧身和背影，刚一发到网上就引起了网民疯狂的转发评论。

　　“太帅了！受不了啊！”
　　“没见过气质这么正的男人！”
　　“好想嫁给他……”

　　九点，敲钟仪式正式开始，浮云电视台的记者架好了摄影机。
　　主持人一一介绍了出席嘉宾，先请上市长致辞。
　　市长满面春风地发表了一通赞美，仿佛这家企业是他经营的。
　　末了，他带着一丝炫耀自家孩子的语气感慨道：“浮云城几大高新区都已经成为了国内一流、具有国际水平的高新技术开发园区，也诞生了诸多像微海科技这样的新兴企业。我代表浮云城，向微海科技表示祝贺。浮云城人才荟萃，能有像程海川这样的年轻人撑起科技产业，是浮云城的骄傲，也是华南省的骄傲！让我们为他们鼓掌！！”

　　现场响起了掌声，主持人又把程海川请上去致辞。
　　他风度翩翩地和市长握了握手，接过话筒，对着台下的来宾和记者笑道：“今天，是微海科技的好日子，我想说三句话。第一句，我对中国的半导体芯片产业有十足的信心，我们终将依靠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强独立的科技兴盛之路！第二，作为一家新兴企业的领导者，我感谢所有员工为企业所做的努力，他们是企业不可动摇的基石！”

　　台下的何青原、乔慕晨、蔡斌、王芳和爱德华·布朗大力鼓着掌，程海川笑了笑：“第三，我想引用我父亲对我的祝愿，它来自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所有年轻人共勉，谢谢大家！”

　　网络直播的评论完全被这句话刷屏了，满屏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前途似海”四个字也很快成为了程海川粉丝的举牌标语。

　　九点二十五分，所有人走到贵宾厅中央，仰头望着从天花板直落，泛着金黄色光芒的铜钟前，手里举着系红丝带的黑色木槌，在主持人的倒计时下，同时往铜钟上重重一敲。

　　铛——！铛——！铛——！

　　池亦扬听到了军工厂外传来的钟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立刻冲出了军工厂。刚走到外面，仰头一望，一辆武装直升机从上空盘旋而落。
　　是来接他的，跨上飞机后，池亦扬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两天前就到了军工厂，立刻申请要见爷爷池政书，说有重要情况要汇报，但都被身体不适回绝了。
　　他心急如焚，父母也完全联系不上，他就知道一定有大事要发生。

　　飞机很快降落在一片黄沙之上，上次来是夜晚，这次是白天。
　　他站在广袤无垠的淡黄色沙土中央，感觉自己犹如沧海一粟那么渺小。脚底开始震动，随后泥沙俱下，他像是处在沙漠的漩涡之中，浑身战栗起来。半圆形金属球很快升了上来，池亦扬踏进楼梯，下到大厅。
　　大厅里，原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技术人员，见他走进来，立刻停止了议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同情，又像是敬畏。
　　池亦扬心里“咯噔”一下，脚步沉重地走向了会议室。刚推开门，就看见池振兴和关莉在争吵。

　　“爸！妈！”

　　两人快速转过头，看向池亦扬。关莉靠在墙上，捂着嘴抽泣起来。
　　池振兴拍了拍妻子的肩膀，随后走向池亦扬，满脸悲痛：“你爷爷一个小时前……去世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不好的预感成为了现实，池亦扬的心像是被利刃一刺，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池振兴看着儿子苍白的脸，伸手扶住了他，指着会议桌尽头：“爷爷今天早上听完印度的行动汇报后，就这样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离开了。”

　　“这怎么可能？他的死因——”池亦扬脑海里立刻想到了邾辞礼，又是一个听完行动汇报去世的。

　　“没有任何可疑。”池振兴摇了摇头，扶着池亦扬坐了下来：“自从邾公离开后，他身体就大不如从前，经常说要去和邾公会合，还交代我无需举行葬礼，把他埋在黄沙之下。他是有预感的……”

　　耳边传来母亲的哭泣声，池亦扬望向她，轻声安抚道：“妈，你别太伤心了。”
　　谁料关莉哭得更伤心了，池亦扬双手捂着脸，他想对爷爷说的话太多太多了，想问的问题也太多了。
　　还没有得到任何答案，爷爷就离开了。他把专属令牌给蒋薇言，转身便在灰狼组织系统里申请了另一块，没想到爷爷问都不问，立刻通过审批。他做出这个举动完全是意气用事，完全是为了提醒爷爷这个细节。
　　因为爷爷也丢过一次令牌，而且被卫爱国拿到了。池亦扬相信这也可以作为质问他的证据之一。

　　休息了片刻，池振兴把池亦扬带到一个房间，推门进去，池亦扬瞳孔一震，脸上的表情有一丝狰狞：“这就是他平时住的地方？”

　　池振兴点了点头。

　　除了一张床，一张木柜子和磨损严重的木桌、木椅，什么也没有，比军营还要简朴。
　　为什么，为什么他拥有数不尽的财富和荣耀，却窝在这样简陋的房间八年之久，他到底为了什么？

　　池亦扬走近书桌，书桌正中央放着一本翻得稀烂的《道德经》，他一打开，里面赫然出现了一张对折的信纸，“爸，这里有一封信。”
　　池振兴走过去，拿起信刚读了个开头，就递给了池亦扬：“给你的。”

　　这封信既不是遗嘱，也不是命令，而是一封对池亦扬的灵魂拷问。

　　池政书的钢笔字遒劲有力，这是在他十分清醒的状况下写的。
　　对池亦扬而言，却字字珠玑。

　　“一年前在巴黎见到你时，我感觉失望，你爱美人不爱江山。但到了今天，我依旧对你很失望。活了二十七年，你还是这么天真。
　　你要我接受法律制裁？我是个已经消失八年的人，谁能制裁我？

　　你以为你明白了世事艰难，但你明白得不够多，你以为没钱吃饭就叫做艰难吗，你知道那种轻则家庭失散，重则国家被人欺负的那种痛吗？！你不知道。
　　因为你从小含着金钥匙出身，你锦衣玉食，你住着豪宅，吃着人参。你以为你走了几个欧洲国家，派发了几万册图书，就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有善心的人了？
　　你错了，扬扬，真正的善不是做这些，是改变整个环境，把世人从污水、从泥沼里拉起来，是让黑暗得以重见天日，是不让我们这些人只能在地底下工作，你明白吗？

　　这两年来，你不停地追逐真相。过小安死亡的真相重要吗？你找小羽催眠得到真相了，你又能怎么样？
　　你浪费太多时间在我身上了，你不断地追逐着证据，难道比获取外国邪恶势力对我们国家做的恶心事的证据，更有意义吗？
　　到底哪一条路更有意义，你来告诉我。

　　从头到尾，你只想过我害了几条人命，你却从来没想过我救了上万人的性命，让多少家庭得以团聚，让国家安全多少次免于动荡。
　　我有信仰，我有信念，我为国家安全奋斗终生，我从没改变过，我只不过是在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清除了一些致命的尖刺！
　　他们不理解我的苦心，你父亲不理解，你也不理解。

　　罢了，说这些没意义，我本来就该消失，我不过是为了你，让灵魂多苟活了几年。
　　接下来，就要你们年轻一辈去承担这个责任了！

　　扬扬，我要你孤身去走这条路，明白我奋斗一生的意义。”

　　池亦扬的泪水滴在信纸上，拼命摇着头。
　　不！不，不是这样的！真正的信仰是无畏的！真正的信仰是让那些尖刺划在身上，勇敢无畏地往前走，哪怕死亡。
　　小善也是善，小恶也是恶，极恶的罪行都是从小恶开始的。
　　爷爷，你这是典型的“道德松绑”，我无法接受你为自己的行为这样推脱。

　　池振兴接过信一看，湿了眼眶。
　　在伤及无辜的决定上，他确实不支持父亲，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哪一种理想不是以牺牲为代价的，至少在他看到许多人获救时，他心里的罪恶感逐渐被抵消了。

　　池亦扬把信收起来，擦干了眼角的泪水。爷爷去世了，但他们的任务并未结束。

　　“爸，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恐怕我们要召集所有人，重新部署了。”

　　微海科技一整天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公司特意在蓝海大酒店举办了庆功宴。
　　程海川没有喝酒，因为他收到了一条消息，池政书去世了。
　　这实在不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消息，他找了个借口离开庆功宴现场，赶到了图书共享基地。

　　“咦，你怎么来了？”蒋微言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怕程海川庆功宴喝多，想着早点回去等他。
　　程海川猛地把蒋薇言抱在怀里：“我明天要出差。”

　　“怎么这么突然？”蒋微言仰起头，望着程海川严肃的脸，意识到他出的是什么差了。她点了点头，锁好门，牵着程海川走到车边：“今晚去纳兰山庄住，好不好？”

　　“纳兰山庄？”程海川目光一怔，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提出去纳兰山庄，他呆滞地点了点头：“好。”

　　进入纳兰山庄门岗后，开了几分钟，程海川指着不远处亮灯的别墅说道：“那是青原的家。”
　　别墅里传来的橘黄色灯光十分温馨，蒋薇言想，这也许就是家的光。

　　下车后，她走进花园，发现这里大不相同了。
　　花园的杂草全部清除了，两颗葡萄架立在篱笆旁，地上种下了许多花，但还看不出来是什么花。左边栅栏尽头种了两颗大银杏树。

　　“那里有个大水缸。”程海川指了指银杏树的右边，“睡莲。”
　　睡莲纤尘不染，但并不高高在上，他终于意识到了。

　　欣赏完花园，程海川打开大门，蒋微言跟着他走了进去。
　　一楼客厅里那些婚礼的装饰品已经不见了，沙发、茶几和电视柜上都铺了防尘罩，好像主人已消失多年。

　　“楼下有点灰，二楼干净一些。”程海川牵着蒋微言，踏上了满是灰尘的美人鱼地毯，每一步都砸在蒋微言心里，楼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终于上了二楼，蒋薇言径直走进卧室，仰头一望，再次震惊了。
　　星空没了！天花板没了！只有巨大的透明天窗！
　　她回头：“这——”

　　“真实永远比虚幻更加可靠，不是吗？”程海川站在两米开外，凝视着这个爱了那么久的人。
　　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还是很犹豫的，但如果真实的星空能够换回蒋薇言的安全感，他愿意这么做。

　　蒋微言往卧室的左边走去，推开一扇门，衣帽间里的衣服、鞋子都在，罩了一层透明的防尘膜。
　　但程海川的那一边却空空如也，她再也忍受不了，回头扑到程海川怀里：“海川，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程海川哽咽地问，心痛得不得了，像是在看一部极虐的电影。

　　蒋微言紧紧搂着他的腰，抽泣道：“为了、为了每一个你孤独的日子，每一个我把你丢下的日子。”

　　“傻瓜，都过去了。我现在不知道有多幸福，过去的都已经变成了虚幻，我只要现在，只要现在……”程海川把蒋微言的长发往肩后一拨，在她耳边轻轻一吻，“微言，我爱你，我要你，现在。”
　　他要的是现在，未来和过去都太虚幻了，他不想去想。

　　第二天，程海川和童乾赶到了西北省，直接被带到了组织基地。
　　进会议室后，他们发现该到的人几乎都到了，除了关莉和圆桌尽头空着的两张椅子，那是辞世的池政书和邾辞礼，而坐在空椅旁边的童庭知两眼空洞无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所有人到齐后，池振兴站起了身：“没想到又把大家召集过来，原以为泰国那一次……其实我们早应该意识到罪恶是消除不完的，但这一次不光是这个问题，先听简报吧。”

　　会议桌中央圆形的全息屏幕一亮，倏地化作一到蓝光，飞向了尽头那张空椅。

　　在场所有人，惊叫出声：“啊！这——”
　　尤其是韩谦达，吓得身体往后仰，止不住地颤抖，韩冰在一旁安慰：“别怕，爸，是投影。”

　　投影蓝光里，池政书坐在他的椅子里，望着所有人。

　　“大家别怕，是我爸录的视频。”池振兴挥了挥手。

　　苍老嘶哑的声音从屏幕里传出来，如临现场：“各位，以这种特别的方式来开这场会，实在是迫不得已。我的身体和精神装填已经濒临极限，尤其是得知印度的报告后，心脏更是不堪重负。”

　　池亦扬双拳紧握，又是一个心脏不堪重负，邾辞礼也是这样去世的，可他是自杀的。

　　“形势比我们想象中严峻，泰国的人体工厂跟印度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经过国际法庭的调查，通过泰国地下钱庄转到瑞士银行的私人账户分属于印度各大财团，但具体名字我们无法得知。这些人才是幕后的操纵者，印度近三十年兴起的财团，大大小小也有上百个，他们的兴起是否和这些瑞士银行的资金有关？印度卧底来报，他们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众人听着这场简报，完全忘记池政书已经不在人世的现实，陷入了他讲述的内容之中，就像椅子上坐的依然是他。灰狼组织自成立以来，一直由池政书把控，从领导力来说，他是完全胜任的。

　　“我们得知，好一些印度财团和连震方有隐秘的联系。而在连震方死后，他们像是开启了某种开关，彼此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这十分罕见，毕竟他们经营的并不是同一种产业，有科技、医药、电子、汽车等等，他们的种姓阶级也完全不同。上到婆罗门家族的威亚斯、潘迪特，下到吠舍的高尔、默迪……”

　　“莫迪？”池亦扬喃喃着这个姓氏，这不是来和连翰分财产的印度叔叔的种姓吗？

　　“他们成立了一个兄弟会，对外宣称是发展印度经济，实则密谋着什么罪恶。可惜我们印度卧底有限，低阶的人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还需要时间。”说到这里，池政书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惜，我没时间了，接下来的行动交给你们。所以，我在这里宣布一个重大决定。我死后，灰狼组织不能群龙无首，我任命——”
　　所有人的眼睛都定在池政书虚幻的身体上，一眨不眨。

　　池政书猛烈咳嗽了几声，才继续说道：“我任命——池亦扬为灰狼组织的首领，直至死亡。”

　　“什么？！”池亦扬倏地站起身，望向池振兴：“爸！”
　　这才是关莉哭泣的原因！

　　池振兴抬了抬手，示意他听爷爷说完。

　　“他年轻、机敏、精力充沛，熟知灰狼组织所有保护机制的运作，他是你们所有人里最合适接掌大权的人。”说完这句话，他撑着桌子摇晃着站了起来，对着所有人挥了挥手，嘴角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容：“各位，告别的时候到了，再见。”

　　他仿佛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用铿锵有力的话告诉了所有人一个事实，即：灰狼组织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消失而解散，它过去存在，现在存在，未来将一直存在。

　　蓝光倏地熄灭了，池政书消失了，他是真的消失了，往后再也不会出现了。池振兴吸了吸鼻子，站起身：“如果大家对这个决定有异议，可以投票表决。”
　　事实上，他和关莉都不希望儿子承担这么大的危险和压力，所以他提出在座的各位可以投票表决。
　　但此时，现场的人仿佛脑子都短路了，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池亦扬手握成拳，颤抖地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