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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章六 冰蛾之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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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赫颜开宇与荼妙旋几乎是同时收到了消息。在赫穹为前者呈上厚厚一沓密报不久,后者的贴身侍女急急自亭外而来,俯身在皇妃耳边低语两句,便安静退到一旁。
荼妙旋动作轻柔地将沏好的茶盏放在赫颜开宇手边,取了丝帕擦拭双手,凝眸在一目十行的赫颜开宇身上:
“陛下,荼家传来消息,丞相于七日前离开虞洋,先是往我母亲家族所在地去了一趟,再是前往荼才哲母族所在的杨城。”
“意料之中。”
赫颜开宇淡淡道,“唰唰”翻阅信件的手停在一本形制规整的密折上。
相较其它情报,这本密折他看得尤其慢。荼妙旋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桌上的茶具,在身边人意味不明的一笑后问道:
“丞相信中写了什么,陛下何不说与我听听?”
没等赫颜开宇回答,她又嫣然而笑,碧澄的眼睛弯弯:
“不妨让我先猜猜,是丞相在杨城查到了朝廷拨给泌江筑堤的官银?自丞相离开国都不到二十日,她还先去了青石一趟,去掉路上耗费的时日,十天能查到这么多东西,无怪我的陛下对丞相又爱又恨。”
“不但贫嘴,还乱吃飞醋,罚你今天午膳少吃一块酥饼。”
赫颜开宇不轻不重捏了一下枕边人娇俏如昔的脸蛋,被佳人顺势倚进了怀里,挤了个脑袋仰头去看他手中的文书。
赫颜开宇索性再把纸面朝她倾了倾,顺便调了个能让人窝得舒服的姿势,腾出只手慢慢抚摸怀中人一头青丝。荼妙旋飞速扫阅文书最后一页内容总结,看到末尾一段时不由抿住嘴唇坐直身,同时听到上方人的低语:
“‘兹事体大,虽于杨城查到官银,但尚有诸多疑点,不宜妄下定论。青石突发奇疫,百姓为重,臣欲先赴青石,此案后续,陛下仍需差人详查’——在这些事情上,她从来谨慎,不会轻易定论。”
荼妙旋抬起白似葱根的手接过过那卷文书,唰一声翻回盖了丞相公章的首页,趴在案上从头到尾一字一句阅读。
润泽的青丝随主人动作滑出赫颜开宇指间,他转而捻起荼妙旋垂在榻上的披帛,漫不经心地摩挲出沙沙声响,道:
“只需要看最后一部分就好……”
“诶你先别说,我自己看。”
荼妙旋轻嗔,头也没回从案几上摸了颗葡萄反手往后一递。赫颜开宇无奈莞尔,侧头叼走那颗尤带水珠的果实,又撑起身重新拿回第一本加急的红批细读沉思,五指轮敲着雕花精致的扶手。
感染者血液源源不断变幻为蓝色飞蛾翩散,血尽方消。飞蛾无实体,接触之人身上迸发的伤痕如受刀剑,同样感染。
不曾听过的症状。
赫颜开宇若有所思。
青石爆发奇疫的第一时间,消息就送到了他手上。之所以说是奇疫,便在于其症状不类任何过往有记载的疫症。作为能在苦境立国安邦的皇帝,赫颜开宇虽不到智周万物的境界,也能说一句学富五车,仍未听说过这般病症。
而很明显,他的好丞相同样对此闻所未闻,否则也不至于放下手中案件急赴青石。不过……
“赫穹。”
亭边侍卫应声而入,恭敬垂首。赫颜开宇取了小毫与帛书,就朱砂落下数行潇洒字迹,
“传朕口谕,命黄金台大司马即刻奔赴杨城,同你调查青石一案。”
语落笔停,赫颜开宇随手卷起明黄的绸书丢到赫穹怀中,补充道:
“打扫干净,与大司马在青石疫情结束前把人押回来。”
“是!”
“另外,公布此种病状,悬赏有线索的人。抽调太医院医者,由子孟带军押送前往青石,沿途补充必备药材,在青石外围驻军,听凭丞相调遣,可视情况而动。”
赫穹请示:
“大皇子此次带多少人马?”
“两千禁军,韩愔赶回去的路上会抽调地方人马,加上之前便派去的人,足够了。让子孟三日内出发。”
赫颜开宇随手把半块虎符系在给皇长子的诏书上,同样抛给赫穹,又伸手取了张白纸。见赫穹仍驻在原地,他挥挥手,
“没事了,退下吧。”
赫穹这才拱手退下。
初秋海棠垂丝,穿过重重萝蔓吹来的秋风带着满园菊花的芳香。不同于之前诏书的一挥而成,天.朝之主在白纸上落字缓慢,似有犹豫。
而荼妙旋看完手中文书,带着郁郁把头栽进赫颜开宇怀中,声音闷闷:
“结合荼家的线索与荼才哲的死讯,依丞相的性格,她当即转往杨城是意料中的事。但荼才哲被查出死因,还有丞相奏章里提到的那个莫虹藏,也在你意料之中?”
赫颜开宇失笑,没握笔的手揉了揉怀中人的头:
“天网云罗久无荼才哲的线索,韩愔亲自在青石与虞洋之间走了一趟也没他的行踪,怀疑荼才哲还藏身青石总比认为他逃脱云罗天网的追捕来的靠谱。”
“韩愔能放心让靳飞白独守青石大局,哦,还要算上小潼,那他的能耐就不会仅限于治水与安顿百姓。他暗中的任务就是找到荼才哲,活要人死见尸,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而丞相同时追查荼家的线索,你和她同样做了两手准备。”
荼妙旋接上话。
“我确实安排了后手,莫虹藏祖籍青石,此人生性疏狂偏僻,虽在天网多年,勉强算得上朋友的也只有符文秉一人。泌江决堤葬送了他的亲友,他对荼才哲有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动机,就算无法挑拨他做杀人的刀,也是顶罪的人选。”
“你提前安排了人接触莫虹藏原因如此,那,”
随着略带思索的话语,赫颜开宇任由冰凉柔软的手指抚上自己眉心,呼吸相交的距离中清晰可见女子抬起头,碧水般眼波中皱起涟漪般的困惑与心疼,她问道,
“现在莫虹藏潜逃,罪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既然都在你的计划中,为什么还皱着眉头?”
“因为靳飞白认出了荼才哲死于翳流尸蛊。”
“嗯?”
“这意味着南宫神翳再度被我们的丞相注意了,这次,韩愔不会轻易放过他。”
似是想通了什么,现在轮到赫颜开宇为荼妙旋揉开紧锁的眉了,他眼中浮出云霭般的笑意,
“受限于情报,靳飞白不知道莫虹藏是主动为南宫顶罪,他本人并不会黑派的独门蛊毒。莫虹藏杀人理由充分,多疑的丞相虽不会放过尸蛊这条线索,当下也分身乏术。无妨任韩愔追着南宫的线索。
“韩愔不会找到莫虹藏的踪迹,死人才最能保守秘密。但靳飞白能认出南宫的独门蛊毒,这点却需要告知当事人一声,看看是他的师承有问题,还是……我们的好朋友有仇家找上门了。”
荼妙旋恍然:
“让南宫去混淆他们的视线?我的好陛下,你这一手算盘打的动听……唔!”
猝不及防的疼痛熟练自举起的手臂向心脏蔓延,荼妙旋浑身哆嗦了一下,下意识要把手收回自己怀里,手腕却被赫颜开宇轻轻扣住,她努力笑了一下:
“陛下……”
“总是没有预兆的发作,幼儿的捉摸不定啊。”
握住冰凉手腕的掌心带着潮润的热度,栖居于此的蛊虫感受到彼端的躁动开始活跃,蠕动的感觉在接触的当下更加不容忽视。荼妙旋在爱人怀中缩起身子,语调带着忍痛的颤音:
“明明是同样的疼痛,倒、倒是陛下仿若无事,衬的臣妾好生……娇弱。”
赫颜开宇没有否认,等待怀中人挨过这蛊虫的阵痛,接过侍女递上的丝帕擦去她额上密布的冷汗,对侍女吩咐道:
“朕口述,你写下来——用寻常信纸。”
侍女乖觉照办,取来笔墨安静聆听,笔下落下一行行无任何特色的墨字。赫颜开宇一眼扫过后点头,侍女便走出亭外,唤来信鸽。
等信鸽放飞,赫颜开宇抱起方止住颤抖的荼妙旋往寝宫走去,语气轻快:
“走吧,去看看我们的茗儿,这孩子倒是饿的快。”
“等茗儿醒来的那天,陛下就该告诉臣妾给茗儿取的名字了吧?真的不能早点跟臣妾说吗?”
“你也只有撒娇的时候才会自称臣妾了,但耍赖可对你夫君没有用——谁叫那局棋你押注丞相会赢,哼哼,乖乖忍着好奇心吧。”
“陛下你真记仇!”
笑闹的声音渐行渐远,白鸽乘着欢语的尾调飞出红墙金瓦的皇宫,豆子似的眼珠看见来来往往的人,它在飞行中歪歪脖子,落下咕咕两声予脚下的人类,振翅往远处飞去。
……
虞洋与杨城间有四天快马的距离,虽然后者反到比虞洋距离青石更近,但沿途需往当地官衙调理疫情防疫准备,加上身后带着抽调的协防军队,借用织潼身份的殷晗无法化光,抵达青石的日子堪堪赶上自皇城调兵而来的赫颜衍。
北极天.朝四位皇子中,序首的赫颜衍生母淳妃素来低调,二皇子赫颜暇虽紧随难产的辛皇后而去,后续皇子列位仍依赫颜开宇之意为二皇子留位留名。三皇子赫颜盈与四皇子赫颜盛生母位例不显,暗中携手勉强在朝廷上有了几分话语权。
大权在握的天.朝之主享有武者绵绵寿数,正值意气风发之时。是以几个皇子无论心中有何想法,皆杜门自守,赫颜开宇戳一下才动一下——赶牛一样。
而面对被当今陛下御口亲批的三只牛犊子的大牛犊,即使加上丞相官印,织潼的身份也不是那么顶用了。殷晗为查案而做的伪装没有瞒着赫颜开宇的耳目,是以去见赫颜衍之前,她便换回一身翠蓝,摘下遮面的幂蓠,便露出女相的脸。
“从禁军中抽调五百骑,与你带来的八成医官一起随我进入青石,我带来的人马你编入手下,加上之前陛下派来赈灾的人便足够了。”
殷晗将手头的锦囊递给皇长子,赫颜衍捏了捏鳞纹的缎袋,掂量出里面躺着半块印信与几截细短有如树枝的纸卷。殷晗继续说道,
“先前应急排布的内围布置无需调整,锦囊中有针对疫症不同情况的备案,皇子自可参考。进入城中后每三日我会放一次信号,绿色表示尚可控,外围皇子自行调度;黄色烟火放一次,封锁圈便扩大五里;红色……”
“与那次大疫一样,封城是吗?”
殷晗不意外赫颜衍知道的一清二楚,事实上几位皇子中只有他对那次疫情有切身的感受,这也是为何赫颜开宇会让他前来。她“嗯”了一声,说出自己的推断:
“与那次不同,这次的症状不肖自然病症由人体自发,染病者全身血液化做冰蓝色飞蛾,最开始有此症状者应是接触了外界诱因。在源头未找到前,皇子且按照疫症手段隔离。”
赫颜衍不由道:“丞相要亲入调查?”
被问的人看向帐外连绵的雨水,没有接话,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
“初步推测感染途径是病者血液所化的冰蛾。大量冰蛾离体后,对周围人呈现有意无意的攻击性,在冰蛾逸散前接触冰蛾的人,身上即刻出现大量状似刀剑的伤痕,再度孕生新的冰蛾。虽然冰蛾离体片刻便消散,但融入空气与水,肉眼不可见,接触者不会立刻出现症状,潜伏数日后方爆发,猝不及防下散播更广——这才造成了最开始大面积传染。”
“这雨一直在下,泌江水势越发汹涌了。”
殷晗最后道。
嗯?雨确实一直在下,有什么问——
赫颜衍悚然一惊:
“泌江!你说这种症状可通过水传染,那——”
不对。
他转瞬又冷静,将自己的称呼纠正回去:
“丞相是认为,融于水中的冰蛾传染能力有限?不对,应该是说,被污染的水一定时间后会失去传染力,否则青石雨水汇入泌江,疫症传染范围不会仅限于此。”
“然。”
殷晗的结论自然是源自身处青石中心的靳飞白给出的情报,特异的病症泛滥、青石水灾带来的各种隐患加上无一不缺的物资,让年轻人心力交瘁。所幸织潼也在,顶了多数琐事,让他能专注于本职。
算算时间,带着北辰皇朝支援的梁陌应该快到了,但冰蛾之疫的消息也应该是传到了他那边,那么……
“既然丞相已有打算,我就不再多言,丞相一切小心。”
账外亲兵快步前来,赫颜衍知晓诸事已准备就绪,拱手送走座位都没沾一下的韩愔,看着沉重的帐帷在女相背后坠下,神色莫名。
他的亲卫提醒道:“殿下,娘娘说了,您贵为皇长子,切不准以身犯险,其余一切依照丞相之意。”
“我知道,”
当朝皇长子道,
“父皇积威深重,如日中天,我身为长子,却无甚拿得出手的功绩。如今难得有此机会……”
“殿下!”
“好了,随口说说罢。母妃的顾忌我清楚,丞相素来持正不阿,要交好也得慢慢来,操之过急,难免闲人谗言拉帮结派。”
赫颜衍神色倦怠,挥退下属。
账外阴雨连绵,巡兵泥泞的脚步声逐渐压过那头丞相拔营的嘈杂,赫颜衍盯着低矮的帐顶,陷入自己的思绪:
青石一案,荼才哲私吞公款酿成如此大祸,牵连了整个荼家,贵妃禁足。丞相自青石外来,定是先赴虞洋查案,却没找回官银的消息。难道荼才哲背后不是荼家?不对,母妃的眼线传讯,大司马已奉密旨离京,看来父皇已有动作……荼家与皇贵妃真的会在此次倒台么?
可惜,得了这次立功的机会,却也远离了皇城中心。不过也好,暂时脱离旋涡观望,由着三弟四弟去试探。
他顺着颈间挂绳扯出赫颜开宇给的半块虎符,又倒出韩愔给的锦囊中的印信。前者一个“宇”字盘踞虎背,后者一个“愔”字板板正正,映衬当朝帝相截然不同的性格。
权力之极,人臣之极。沉甸的两块冰凉随着赫颜衍合手撞在一起,捂出湿润的热度。
戒急戒躁。
他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