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抓鬼！》伞令

29、水银灌棺

　　那是个只有七八岁大的男孩，四肢都被比手腕还粗的铁链捆成一团，如待宰的猪崽般悬架在竹竿上。两个男人用肩膀一前一后抬着竹竿，铁链托曳至地，沿途挂起一片泥尘，他们走一步跪一下，姿态非常虔诚，直到到了棺坑边才停了下来。
　　见褚云凛脸色不对，金玖彻底懵了，他云里雾里，小心戳了戳褚云凛的胳膊：“你……认识？”

　　褚云凛盯着那个孩子，那孩子此时也偏过头来，一张稚嫩无辜的面庞上布满惊恐，不知是双目充血还是天生异常，他的瞳仁竟然是红的。
　　是年幼的龙姜。
　　他望了一眼坑下的棺椁，泪痕还未干的脸上又淌下两行眼泪，他的口中被塞着一大团结实的布絮，无法说话，只能一边扭动身体一边发出呜呜的哭声。

　　“道长，我们已将作祟的邪童带来了，周围也按照您所说的布置好了，”人群中，一位老者直起身来，用近乎疯狂的虔诚目光仰望着那个男人，哀求道，“请道长为我怀龙桥村作法，斩杀邪童，肃清魔秽，收阳降雨，拨乱反正！”
　　话落，人群一呼百应，合声高奏道：“斩杀邪童，拨乱反正！斩杀邪童，拨乱反正！”

　　“这……是要拿小孩献祭求雨吗？”金玖惊愕道，“天师道中竟有这么邪诡的作法？我居然闻所未闻。”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褚云凛才张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发抖：“这不可能。”
　　金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即便我们师门后来南北分道，可追根溯源起来也是一脉相承，不管是北天师道还是南天师道，都不可能会是这种邪道。”
　　但是……那道士手中的破魔刀确是如假包换，如果他不是南天师道的人，为什么会有破魔刀？

　　此时，道士忽然伸开双臂，将这片呼声压下。
　　金玖眼睛一亮：难道事情有转机？他会不会是来救那孩子的？
　　这念头刚冒出来没过一秒，就听见那道士说道：“诸位乡亲莫急，吉时未到，想要彻底封压邪童，需得集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否则便会功亏一篑……村长，还请将注入了广大乡亲虔念的善款先行递交到我的道袍中，等吉时一到，我好汇聚诸位的虔念召出镇恶天君，一击将邪童杀死。”
　　金玖：“……”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道士就是个谋财害命的骗子，根本不是什么驱魔师，”他百思不得其解，转向褚云凛问道：“你们的破魔刀是不是曾经遗失过，被这骗子捡了？”
　　褚云凛摇摇头。

　　没多久，那道士袍子里已经兜满了银票。他清了清嗓子，端正姿态，一手握住刀柄，唰一声拔出了破魔刀。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八方威神，使我自然，”他口中念念有词：“魔王束手，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靠！”金玖甚至骂了句脏话，“这死道士居然还用净口神咒来招摇撞骗！”

　　道士念毕，一刀斩出，也不知在虚空中劈了什么，然后朝抬杆的二人大吼道：“吉时已到，天君附我身，邪童速速入棺！”
　　男孩用力摇着头，脸上已经分不出是汗水还是泪水，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挣扎，但没有任何人怜悯他，那两个男人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污秽不堪的牛鬼蛇神，厌憎而愤恨地将他从竹竿上卸了下来。
　　连同着混身粗重的铁链，男孩被一脚踹进了坑里，钝重地滚落在红晶棺椁之中。
　　紧跟着，道士又挥刀一砍，吼道：“注元珠灵液！”

　　闻言，人群立马都站了起来，争相去捡起地上的瓶罐，然后围拢在棺坑边上，跪成一圈，将瓶罐中盛着的液体往棺椁中倾倒。
　　金玖只看了一眼，惊恐万状地往后退了一步：“是水银！”

　　褚云凛双拳紧握，她也实在看不下去了。
　　不想一扭头，毫无预兆地正对上一双如死水般沉寂的目光。

　　“龙姜！”

　　人群后，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影隐没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之中。
　　那瞬间，褚云凛几乎都忘了自己身处在囚夕山的里世界中，她心中有如火烧烟撩，什么都来不及想，拔腿就朝着那个人跑去。
　　却没料到，龙姜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褚云凛脚下刹住，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站在原地，没再向他靠近。
　　“这个世界所处的并不是囚夕山的维度……”她缓缓道，唇边扬起一丝苦笑，“从看见那副棺椁起我就应该想到的，这里是你的思域维度。”

　　虽然不知道龙姜追出去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一定也碰到了囚夕山空间转移的媒介，和自己一样进入了另一个维度。
　　在那个维度中，也许龙姜曾试图强制脱出，他的灵级更高，投射维度将囚夕山的维度覆盖，因此才有了现在这个世界。
　　所以，这些就是他想不起来的记忆，是他忘记的过去，也是他沉睡千年的缘由。

　　龙姜无言地和她相望，从他出现起，周围的一切便全部静止了，连空气似乎都停滞，每个人的动作、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住了，倾斜的水银在空中凝结成一道道银光闪耀的柔软柱体。
　　不远处的道长也定格在那个举刀挥砍的姿势，银白色的刀刃在太阳下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龙姜偏了偏头，视线落到那把破魔刀上。

　　“是啊，这些都是我的记忆，”他目光黯淡，如枯潭死水，“所以当年将我封棺活埋的，就是你们南天师道，对么？”
　　褚云凛摇了摇头，想说些反驳的话，但什么也说不出口。

　　良久，龙姜收回目光，闭上眼，像在刻意回避褚云凛的视线。
　　“算了，无所谓了，不管是谁，都一样。”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褚云凛心中早是一片火光夹雷电，大脑嗡嗡作响，铿锵残酷的交接声不停地在回荡，不停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不可能，绝无可能，南天师道千百年历史，门规森严，最重品行，世代斩妖除魔口齿相传，绝对没有可能教出这种邪道中人。
　　但那把破魔刀，像在明晃晃讥讽她的负隅顽抗。

　　一定有哪里不对……即便这里是龙姜的记忆，一定有悖论……

　　她死死盯着那把破魔刀，阳光下，如冰铁般凌厉平滑刀刃尾端，依稀可见一条几不可见的裂纹。
　　褚云凛脑中一个激灵，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凉水，顿时通透了。

　　“不对。”她几个大步走到龙姜跟前，不等他退后，一把抓过了他的手腕。
　　龙姜一声不吭地望着她，任由褚云凛将他从阴影中拉了出来，站到了阳光下面。
　　她将他拉到那个道士面前，另只手唰一声抽出了自己的破魔刀。

　　“龙姜，你还记不记得，我的破魔刀送去南华寺护理过，刀上的缺口做过修补，因此留下了一条很小的裂纹。”她将自己的破魔刀与道士手中的破魔刀齐平，阳光下，清晰可见两把刀从刀柄纹路，磨损程度到那条修复后遗留的刀刃裂纹，全都一模一样，简直是一比一精准复刻。

　　她仰头望着龙姜的眼睛，专注而炽热的目光里落了几分盼求：“世界上不可能有两把完全一样的破魔刀，如果他手中这把真的是当年的破魔刀，那么在磨损和使用感方面，肯定和我现在的破魔刀会有差别。”
　　龙姜凝望着那两把刀。片刻后，眼前的那一方空间竟出现了扭曲，这个世界维度的悖论被察觉，就像一张被火星烧穿的纸。那道士手中的破魔刀，也逐渐还原成了一把普通的拂尘。

　　“你看，”褚云凛说话间多了一丝欢欣，“这是它的意识维度被覆盖前留下的小把戏，你别……”

　　“那又怎样？”
　　龙姜打断她的话，淡哑嗓音如死灰一般：“没有区别，我都想起来了……自千年前起，这世界便已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与此同时，眼前一切画面开始扭曲，天地颠倒，万物熔化，两人之间被一片看不见的漩涡隔开，但这次她没来得及念出净心咒，瞬间钻心的剧痛从身体表层透电般浸透至五脏六腑，她感觉四肢好像没了知觉，骨头也跟消失了似的，整个人往前摔扑在了地上。

　　剧痛带来的短暂的麻痹过后，她强撑着从地上支起上半身，刚抬起了头，胃中便一阵反酸，还未消化的食物残渣连同胃液翻江倒海般往喉咙上涌，褚云凛猛地伸手捂住嘴，强行将呕吐的冲动压了回去。
　　但后头的金玖就没她这么好的控制力了，一张嘴就跟决堤一般，呜哇拉哇的吐了一地。

　　她仰头望去，只见刚才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又或者说，空间维度再次发生了替换，他们重新回到了囚夕山上，但已经不是在之前的那条山道，而是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平地，火红的夕阳高高地悬挂在漆黑的天幕上，像一颗熊熊燃烧跳动着的心脏，无数猩红的灵力带从地上升起，如同一缕轻烟像天际的落日攀爬。
　　在这片诡谲而盛大的光景中，龙姜孑然一人站在前方不远处，幽绿色的草地上，一朵红色的花徐徐展开了上百瓣如尖牙般的花瓣，在他的脚边盛放。

　　“果真如此，”他低头望着那朵花，像是在自言自语，“即便醒来，也不过是灰飞烟灭的幻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