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第 89 章 ...
-
围猎场皇帝营帐中,伺候左右的宫奴宫婢,被传来问罪的臣子,都敢怒不敢言。
“连一只妖兽都看不好?”
宁非镜衣袖狠狠扫过,揭案而起,毫笔砚台散落一地。苍白面色泛着异常的红,仿佛已屈辱至极。
他本就体弱,一动真怒,忽然猛烈咳嗽,震天的咳声惊心动魄,重重呕出一口血来。
噤若寒蝉的两列臣子把头压得低,愕然惊惶。只有宫奴驾轻就熟地递上一方绢帕,顺了顺宁非镜的后背。
宁非镜掌中黑纹时隐时现,水波般晕开,将手掌浸成无法忽略的深色。
他凝重地望着掌心,仿佛终于从雷霆之怒中回过神,绢帕上那团血迅速变得暗红,被他重重丢在地上。
抬眼时,底下跪着的几个掌管围猎事务的人,已被神色木然僵冷的御林军左右架起来。
年轻帝王手脚昏沉,嗓音艰涩喑哑:“明日启程,去江南越水休养几日。”
越水,那不是唐家宗祠所在,祖籍来源吗?
去那里休养,怕不是给自己添堵。
没人敢问。
没有人知道这位雷霆手段,却孱弱多病的新帝,迫不及待在朝堂中铲除门阀世家,甚至敢将唐留昭下狱待审,究竟是为何。
他真不怕唐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逼人太甚,反而煽起谋逆之心?
他真不怕对和光仙子信仰甚笃的文人墨客,在诗词歌赋中给他留下臭名昭著的一笔?
宁非镜是被宁煜强行从淮安王府过继来的养子,少时与世无争,籍籍无名,只爱花鸟闲情。一上位,便要推翻先帝对仙子赤诚的追念,他图什么呢?
总不能是怀着夺妻之恨,冲冠一怒为贵妃吧?
宁非镜缓过精神,声音终于恢复如常,沉稳而冰冷:“银皮斑虎是此次围猎唯一一个地阶甲等妖兽。务必查清,究竟是谁放走的。”
此次围猎,起源便是国库空虚,兵力不足。
先帝后期人间动荡,江南瘴雾一日比一日严重,皇族连兵都招不到。
沧阳宗主一年闭关疗伤一次,每逢此时,人间数月光阴流逝,魔妖无数次卷土重来。人间求助仙门,仙门置之不理,只说沧阳宗主长期闭关,推说让先帝找唐家要天材地宝。
而唐家盘踞百年,过惯了纸醉金迷的奢靡日子,怎肯让利?连承诺治理魔妖,都毫无成效。
皇族目光唯有放在矿采丰富,妖兽聚居的西洲。
可是,连西洲的宝物,仙界也要来分一杯羹。
仙界宗门来使修为再高,到底有一层清风道骨的颜面在。西洲商旅若不卖,他们也不好硬抢。可仙界仅仅是略施小惠,赏些法宝和灵符,于凡人来说,就是这辈子无法想象的机缘和气运。
皇族倾尽所能,也拿不出半分能与仙门相比的东西,诱西洲商会将最好的材宝灵兽留给人间。
只好以强横手段镇压索求。
西洲商会再逐利,到底是凡人。凡人有生老病死,有祖宗亲眷,便有能被威胁拿捏的弱点。
围猎时的妖兽与矿采都会充入国库,如银皮斑虎这样毛色光彩夺目,又威风凛凛的高阶妖兽,必然要用来展览,以示皇家将天下宝物揽入囊中的决心。
宁非镜还未定神,便听外面来了个人,进帐跪下,战战兢兢地说:“那两名守卫醒了,说是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记忆一片空白,只见牢中关着银虎的铁链,像是被人生生熔化,竟成了一个铁块。”
西洲铁矿韧性极强,据说能耐地底的滚热熔岩,寻常妖兽难以挣脱,若是它自己逃走的,必然皮肉遭殃,十分痛苦。若是寻常人间修士,也最多能用灵力将铁链破开一段。
无声无息,将铁链熔成铁块,灵力不低。
守卫记忆空白,是用了忘尘咒。
特意去牢里救一只虎,此人与妖有关。
宁非镜眼眶渐渐胀起来,轻声嗤笑,重重地跌坐回去。
“不用查了,此事既往不咎。”
那人虽然弄晕了守卫,但并不遮掩自己的痕迹,像是不怕人来查。
宁非镜明知是谁,却拿那人没有办法。
恨意不受控制,密密麻麻地从胸口涌起,几乎要吞没他残存的理智。
这些不食人间烟火,衣袖不沾尘土的仙君们。
拥有万千百姓的祈祷与愿力,抢走人间数万百姓足以熬过瘴雾侵袭、保住性命的材宝,却只为了突破一层修为,享一分闲适。
他们那样的意气风发,倨傲骄矜,甚至将点化飞升入仙界,作为莫大的赏赐,施舍给不食五谷,刚刚突破筑基的修士。
仙界虚伪无情,却好似得了天道偏爱,有享不尽的气运香火,源源不断地输送。人间苦痛,他们看不到,也不必看。
宁非镜眉眼舒展开,仿佛麻木似的放松了身体,低声说:“抬出宝盒,请仙子过来查验。”
不出片刻,那位红衣少女带着若无其事地放走银皮斑虎的江玄遥,闪身坦坦荡荡出现在他面前。
宁非镜收敛怒火,眉眼温和,压下对臣子与宫人才显现出的威严姿态。乍一看,倒像是一位顾盼生辉的翩翩公子,仿佛今日并非剑拔弩张,查清案情,而是煮酒烹茶,与他们闲散叙话。
然而,宁非镜先发制人,淡淡笑道:“这位姑娘若当真是仙子转世,大梁必然以国礼相待。”
不说是仙子真身,而说是仙子转世。
真身是百姓无可撼动的信仰,转世便可以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可大可小,甚至可真可假。
宁非镜不动声色,只在推敲字眼时,显出几分帝王心术来。
唐卿翊见他这副算计的模样,不知为何,想翻个白眼。
“皇帝,别和我耍这套心眼。真身与转世的意思天差地别 ,你以为我不懂吗?”
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刺破宁非镜的话术,丝毫不留颜面。
两边守着的臣下怔然,正怕宁非镜再次急火攻心,发怒牵连,却只见宁非镜眼睛微微张大,戾气与心机,似乎都融化在她这一句近乎挑衅的直言中。
江玄遥心中有股微妙的酸楚和不快。
她面对宁非镜,好像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活泼和讥诮。就像一个外人面前矜持懂事的小姑娘,回到家,见到了可以放心发脾气的人。
所有看似挑衅的言语,其实是旁人难以插手的亲昵和松弛。
宁非镜对她,亦与旁人不同。
他笑意盈盈,丝毫不显怒:“仙子莫气,是朕一时失言,冒犯了。”
旁边有人默默嘶了一口凉气,以为陛下被人夺了舍。
宝盒开启,笼罩在一层淡淡符咒金光中的图纸,如曳地裙摆一般施施然展开,浮在半空。
碧瓦飞甍跃然立于纸上,细毫笔凝出的水墨铁画银钩,笔笔流畅精巧如绣。丹朱石青细腻的着色之间,勾勒出一座祠堂恢宏大气的外表。
可是不对。
江玄遥皱眉,修长指骨点在匾额上。
“这是唐家宗祠,并非仙子祠堂。唐家宗祠已被自毁阵封锁,依照陛下所说,只有散落人间各处的仙子祠堂,才有夺取生人活气的阵法。陛下不取来祠堂建筑群落图,只取来唐家宗祠改建图,是何意?”
“唐家宗祠与大梁境内万千仙子祠堂气运连通,看宗祠图纸中的机巧,就够了。”
宁非镜移步悬浮的图纸前,狼毫笔尖龙蛇游走,在半空中虚虚一画,没有碰到画纸,就圈出了几处足以令修士判别异常的咒文。
江玄遥忽然笑道:“在下倒是未曾听说,您也与先帝一样修仙。”
年少体弱,不曾开过灵根的新帝,却能一眼辨别阵法咒文。
宁非镜神色凝重,幽幽然望向他,没应答。
“魔妖已退,江南瘴雾未见丝毫消散的迹象。唐家要被牵连已是事实,唐留昭也对勾连魔妖一事决然认罪,却对法阵一事矢口否认,连连喊冤。”江玄遥目光比他更沉静,更冰冷,“本以为陛下能给我们一个清晰的答案,才逗留此地。但若陛下并不愿倾尽心力查清,只想囫囵吞枣,将所有罪责推到唐家身上……我等仙界之人并不受车马奔波,遥远路途拘束,来去不过眨眼间,自会去求证。”
宁非镜被他识破了心思,却十分平静。
他本就不可能连夜改掉所有仙子祠堂的图纸。他不敢碰被设下自毁阵的唐家祠堂,相信这三位沧阳宗来使,也不会轻举妄动。
能拖延一阵是一阵。
此时占据他脑海的,是另一件事。
“今晚朕在西洲行宫中设下围猎庆功宴,不知仙子可否赏脸?”
话音刚落,江玄遥半步上前,划清领地一般,将唐卿翊护在身后。
“仙子身份尊贵,并不是随便一个凡人就能邀约。”
人间帝王,被他说成了一介普通凡人。
眼前少年不知什么来历。
仙门中人寿数悠长,数百年眨眼便过,潜心修行的少年修士,对凡俗情爱之事更懵懂。江玄遥眼中燃着似乎连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敌意。
宁非镜却再明白不过。
他麻木沉重的心,忽而也被激起了一丝不甘,久违的鲜活滋味泛上来,却是五味杂陈。
“仙子的这位侍从,脾气不太好啊。”
唐卿翊愣了愣,不知这两人为何突然剑拔弩张。
她平时见江玄遥在外人面前慵懒寡言,鲜少有什么脾气,闻言只觉得有趣,笑道:“是我惯出来的毛病,何如?”
宁非镜敛眸,一时失语,只得咬咬牙,压下心中微涨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