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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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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刚过,京城一连下了数日的雨。今儿个太阳依旧没有露头,外面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乌云低垂,大风满灌,把清幽阁院子里早春的杏花儿,吹了个七零八落。
近来国事紧迫,早先邻近的几个小国还只是小范围地寻衅滋事,不过就为谋求一点小恩小惠罢了。可前不久,为首的渝国朝代更迭,新上位的年轻君主,林忘羽,野心勃勃。
对内,他亲手送前朝老皇帝上了西天,夺取了帝位,改旗易帜;对外,又不满足于先前瀛国与他们签订的往来条约,想要寻求更大的利益。于是收买了邻近诸国统治者的心,一同向瀛国进攻。
而另一边,三个月前,瀛国老皇帝驾崩,如今继位的新皇帝,贺岸丞,也不过才二十五的年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利益之争,亦是颜面之争,双方都不肯让步,几度僵持。如今贺岸丞又亲自带兵前往东南前线御敌,大战一触即发,京城中人心惶惶。
也就这清幽阁,有皇帝临行前的几番嘱托,又在随行军队中挑选了一小批精良,留在此处日夜驻守着,才保住了这一方与世隔绝般的安宁。
清幽阁的院子里有一座偏室,原本没什么人过去,这些年一直空着。自打陆芷汀住进来后,便命人将这屋子拾掇出来,作她的木匠屋用。
陆芷汀本也是个皇亲国戚,她母亲与老皇帝是远房表亲,嫁做人妇后便随丈夫生活在距京城大半日车程的俄州。
一家人感情深厚,夫妻恩爱,只是可怜了陆芷汀,父母子女缘分浅薄,母亲在生下她后不久便因一场风寒撒手人寰,而父亲也在她十五岁这年,病逝家中。
自此,她便成了孤儿。
好在当今圣上的额娘,心存善念,虽说关系远了点儿,但念在亲戚一场,而陆芷汀又生得乖巧,为人机敏,深得她的喜爱,便命人将其接入宫中,封了公主,安顿在清幽阁内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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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儿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碗银耳莲子粥,朝着木匠屋走去。
近日皇帝率军出征,虽说身边护卫丛丛,戒备森严,不会有什么危险,可她家小姐还是担心得食不知味。于是兰儿便吩咐厨房,煮些银耳莲子粥来给小姐去去火。
兰儿走进木匠屋的时候,陆芷汀正在雕一个木头梳子,已经雕了有些时日了,乍一看去,已有了雏形。
说来有趣,陆芷汀是陆府独女,自幼便被宠得不行,父亲为她请来全城最好的先生教授琴棋书画、绣活女红,可她偏偏喜欢木雕、石雕这些粗鄙匠艺。虽说女孩子家整日叮叮当当的,不合时宜,不过好在老爷宠得紧,随她高兴。
只是她平时雕得最多的,都是些猫狗鱼虫,今日这个梳子看着倒是新鲜。
“小姐,先趁热把粥喝了吧。”兰儿把盛装着银耳粥的碗放到桌上,便移步案板旁,蹲在那儿看着她家小姐忙活,“怎么突然想着雕个梳子?”
陆芷汀闻言抬起头来,不说话先是忍不住嘴角上扬,笑了笑才道,“梳子代表相思,送他,正合适。”
兰儿明了,能让小姐起早贪黑,茶饭不思地连着雕了多日的东西,定是要送给皇上的。
算起来,自小姐与贺岸丞相识那日起,到如今已经快七个年头了。
那年她随小姐入宫,承蒙老皇后的恩宠,住进了这空置已久的清幽阁。这里本是无人问津之地,可那日,还是太子的贺岸丞误入其中,二人偶然相遇,竟一见钟情,又在日后的相处中,越发觉着情投意合。
只是无奈,良人是未来的天子,而陆芷汀出身平平,如今更是无依无靠,不敢奢求太多,只要能每日陪伴在贺岸丞身侧,为他解忧,她便再无他求。至于名分,她从未想过。
如今老皇帝驾崩,贺岸丞登基,成了一国之君,是万万人之上的统领。临行前,他答应陆芷汀,待他凯旋,便以最高礼遇迎娶她。今后,他是皇帝,她便是他的皇后,他们要举案齐眉,他要和她儿孙满堂。
身为一国之君,贺岸丞竟能如此钟爱一人,还不顾非议,顶着巨大的压力,要给小姐皇后的名分,就连兰儿这个小丫鬟都被感动了,更别说是身在其中的陆芷汀。
她泪中带笑,叮嘱他定要平安归来,她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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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前线,贺岸丞临时休憩的营帐里。
两国战事已经持续大半年之久,如今的情势下,双方都没有多余的人力财力去对抗彼此。背水一战,没有赢家,只是看谁运气好一些,输的少一些。
其实如今有一个最好的办法,那就是双方各退一步,和平解决。但两位君主不先开口,旁人谁都不敢提议。
正当瀛国这边军队苦守阵地的时候,只见一个渝国的信使匆忙赶往边界处,将一封渝国皇帝的亲笔信交给了瀛国信使,让他代为转交给自家皇帝。
那瀛国信使一看对方有求和的迹象,立刻跨上战马,飞奔着赶回营地。
贺岸丞狐疑着接过信:战况如此焦灼的时候,林忘羽竟还有心思搞这些弯弯绕?不知他又想做些什么。
贺岸丞看着信,神色由一开始的疑惑,逐渐变得凝重起来,身边的大臣们想要劝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良久,贺岸丞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他要一个人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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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兰儿从外面跑回来,步下生风,正堂门口新运来的海棠盆栽都被她带倒了好几盆。
陆芷汀咽下最后一口早餐,起身离开桌案,就见兰儿一路小跑着进了门。
“你不是要出去逛逛吗?这会儿还没走到大门口吧,怎么就回来了?”
惊喜来得太突然,兰儿不知该从何说起,便语无伦次地嚷到,“小姐,是皇上,皇上他......!!”
陆芷汀以为是皇上出了不测,可看兰儿脸上那抑制不住的喜悦,又不像是有什么坏消息要报。于是她拉着兰儿的手,让她坐下,“皇上他怎么啦?你别急,慢慢说。”
好不容易才捋顺了气息,兰儿说到,“小姐,刚刚我在大门口遇到了皇上的亲卫,他从东南前线赶回来送信儿,说是阵前大捷,我们瀛国精兵强将,又有皇上的加持,一举击溃了敌军!皇上他还在营地里,派人接您过去,要在那儿迎娶小姐呢!”
“真的吗?”陆芷汀不禁喜上眉梢,又带着些难以置信。
距离贺岸丞率兵去前线也有些日子了,他走后,陆芷汀便夜夜不得安枕,时刻担忧着贺岸丞的安危,也思虑着他的身体状况。她深知军营危机四伏,必定无法好好休息。
没有想到,胜利来得如此之快,她还记得临行前,贺岸丞握着她手时说的话,“芷汀,待我凯旋之日,便是我迎娶你之时。定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归来。”
本以为只是用来安抚她的一席话,不曾想,他是认真的。那些曾经不敢奢望的东西,如今竟真的被她等来了。
陆芷汀正想着,贺岸丞的亲卫走进了正堂,向她行过礼后,将皇帝的亲笔信递了过去。
陆芷汀认得这个亲卫,他叫时凛,跟随了贺岸丞很多年,一路扶持着他登基,是贺岸丞最信任的人之一。
她接过信,打开来,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短短的几行字,陆芷汀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才不舍地又将信纸折好,收入信封中。
在与时凛商定后出发的时间后,陆芷汀便吩咐下去,让下人们收拾好行李,又将她父亲临终前为她留下的嫁妆一并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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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那天,陆芷汀起了个早,宫中安排了专门负责为后宫众佳丽梳洗打扮的嬷嬷,来为她化上大婚的妆容。虽然婚礼不能在皇宫内举行,可该有的礼数却一样也不能少。
看着陆芷汀如今的幸福模样,时凛突然不知该不该告诉她真相,几次的欲言又止后,最终还是将那些要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将马车拉至清幽阁大门处,替陆芷汀安置好小踏步,又伸出一只胳膊端在那儿,供她扶着上车。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一行车马上了路,浩浩荡荡,十里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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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渝国皇帝亲笔信的那晚,贺岸丞一个人在营帐中坐了很久,一直到子时已过,他命人叫来时凛。
收到命令后,时凛前去皇帝休憩的营帐中见了贺岸丞,这才得知那封信里的内容。
时凛跟随贺岸丞多年,这一路见证了他与陆芷汀的爱情,也深知他们爱得不容易,尤其是陆芷汀,顶着多少闲言碎语和旁人的嫉妒与排挤,才好不容易和皇上走到了今天。
邻国那些无端挑衅,可以平心静气地解决,可如今林忘羽竟将主意打到了陆芷汀的头上,皇上是断断不能忍的!
结果就在时凛准备召集手下人马,要与渝国拼死抗争的时候,却被贺岸丞拦下,“时凛,去接芷汀吧。”
时凛没懂,“皇上,您的意思是?”
贺岸丞没有看他,眼神一直落在桌案上那飘摇不定的油灯火苗上,“用一人,换天下人,值了。”
时凛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可却无法理解。
“可是,皇上,那一人是陆芷汀啊......”
贺岸丞打断他,“朕意已决,你去办吧。”说完,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从营帐中出来,时凛没回自己的住处,他坐在营外一块巨石上。夜已深,外面没什么人了,坐在那儿吹吹凉风,能清醒些。明儿个一早,他就要启程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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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陆芷汀始终是幸福的模样,兰儿也很开心,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回忆着小姐与皇上的种种美好过往,甜蜜的很。可时凛不敢细听,那些话如同一把把泛着寒光的刀子,反复凌迟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贺岸丞下达命令,他去执行,在这场不见血光的任务中,他是一名刽子手,亲手断送了陆芷汀的后半生。
从前线赶回京城,时凛用了两天的时间,而这趟为陆芷汀送嫁,却走了整整五日。
一方面,他怕陆芷汀过惯了娇生惯养的日子,受不得这路途劳顿,身子会吃不消。
另一方面,或许是潜意识中,他希望抵达前线的日子慢一些,再慢一些,这样陆芷汀的“幸福”就能再长久一点,哪怕这幸福也只是幻象。
可时凛明白,拖得再久,也终有到达之日,一如贺岸丞所说,这就是陆芷汀的命。千错万错,错在了她命不好,遇见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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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大批车马行至东南某处。
按照习俗,陆芷汀披上了红盖头,坐在轿中,被人抬去将要成婚的殿内。她不知,那里其实是林忘羽的一处行宫。
直到陆芷汀的盖头被人掀开,看到眼前人竟是林忘羽时,她才明白,贺岸丞终究还是算计到自己的头上来了,原来自己始终都只是她的一颗棋子。
看着陆芷汀震惊的神情,林忘羽猜出了她并不知情,觉得很是有趣,于是为她讲述了整个事件的缘由,并告诉陆芷汀,如今她已是自己的妃子。
陆芷汀这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不得,这些日子以来,她老是觉着不安,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似乎并不真实。
还有时凛,每次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想必也正是因为这个吧。
只是陆芷汀不解:“我只是一个寄住在皇宫内的旁系,无父无母,身份低微,你又何必非要娶我,还为此答应放弃既得的好处?”
林忘羽轻嗤:“你可比那些好处值钱多了。”
陆芷汀:“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林忘羽盯着陆芷汀的眼睛,勾起一侧的嘴角,坏笑到:“因为贺岸丞在乎你啊,跟你比起来,金银珠宝于他而言反倒算不上什么。”
陆芷汀苦笑:“这也算在乎吗?如果他当真在意我,那我此刻便不会在你面前了。”
林忘羽收起笑脸,不再跟她多言,反正把陆芷汀从贺岸丞的身边夺过来,羞辱了他,自己的目的便算达成,至于贺岸丞对她又有几分在意,林忘羽没兴趣知道。
安排了下人照顾陆芷汀后,林忘羽便起身离开,之后也鲜少再来见她。换作旁人断是受不了这般冷遇的,可陆芷汀求之不得。
只是那日后,陆芷汀莫名患病,身子一日弱过一日,纵使太医轮番上阵,却也查不出缘由,众人只能眼看着她一点点耗尽心血,直至油尽灯枯。
那日,兰儿一如往常般照顾着小姐的起居,正当她端着一盆温水进门要帮小姐梳洗时,却见小姐栽倒在软塌前。
“小姐!”兰儿扔下铜盆,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快来人啊!救救我家小姐!”
恍惚中,陆芷汀耳边听到最后的声音,是兰儿的尖叫声,她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眼,看到的也是兰儿那张写满悲伤的脸。
兰儿自幼便被卖入陆府,因与她年龄相近,性子相投,便成了陆芷汀的贴身丫鬟,二人自小一块儿长大。
她想抚去兰儿脸上的泪水,却没有力气抬起手臂。
陷入黑暗前,陆芷汀眼前快速地浮现了一个个人影,父亲,未曾见过面的母亲,兰儿,时凛,将真相生生剥开在她眼前的林忘羽,以及那个临行前还在对自己允诺着未来的贺岸丞。
她后悔了。
如果能够重来一世,十五岁那年,她绝不会踏足清幽阁后院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