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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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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十五年,深秋午后,凄风冷雨。淮安城西角的一处庭院内,杂草丛生,藤葛蔓延,只留一条院门通往屋内的青石小路。
东厢之内,一名穿粗布麻衣身影枯瘦的女子正倚在窗边借光作画,左手镇纸右手在细细描绘牡丹的枝蔓。一阵冷风袭来,引得余器璐连连咳嗽,缓好半天才抑制住手的颤抖,继续给花瓣上色。
上色完成,再看这画这人。画中双枝牡丹精美艳丽,色泽自然花枝曼妙,与洛阳花园中的真花相去无几,可以说只差一丝花香。
而画师余器璐却形容憔悴,牡丹粉嫩,她的面容却无半点儿血色。茎叶茁壮,她的身形却如枯槁。画作整体清润明秀,她的神色却尽是疲惫眼中不见半点光彩。
余器璐望着完成的画作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的起身去后面的柜子里拿印章,这画是彭家买的,这章她是一定要盖的。
可是翻找了半天却不见半枚印章,她这才想起来定是之前罗家亲戚来要债的时候把这些金石印章什么的都抢走了。
余器璐不由的想到了自己那薄情寡义的夫君罗云锦,一行鸿雁飞过,哀鸣凄切。“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她默默的念着。夫为商旅,苦等半年的她等来的不是锦书确实一纸讣告,紧接着是同族间不胜其烦的催债。
她想找一些高兴的回忆,却很难想起自己上次真心一笑是何时,只感觉很远很远,大概是在她少女时,夏夜凉棚下,摇着团扇看父亲分井中刚捞起来的凉甜瓜。
那时她父亲还没被革职抄家,她没被发配到北疆苦寒之地,她也没有委屈托身于薄情郎……
往日之事历历在目,细细回想起来又恍如隔世。余器璐不由得一声长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声哭泣了许久,泪水虽干但脸庞的泪痕却冰凉蜇人。
余器璐起身走到案前,双手一挥将那副精心绘制的牡丹图撕成两片,抽出她仅剩的一张生宣纸,望着院中景象想着此前遭遇,起笔作画。
笔锋凌厉,画风写意,一反她往日的风格。笔触所及景物:残阳乌云,梧桐细雨,杂草野葛。无不透露着她胸中的绝望、倔强与悲伤。
暮色四合时画成了,余器璐仿佛也得到了解脱,径自走到院中她早就看好的一株胡蔓藤前,剪去一枝泡水喝下。
画中凄风苦雨,粉衣少女背身望着远山残阳。院中风雨停歇,云开月明,但余器璐已经长眠于清冷小径上。
若大梦一场,余器璐再醒来时却在芙蓉锦被中,温香纱帐下。不过她此时难受的头疼欲裂,口干舌燥,伸手拂去额头上盖着一块儿滚烫的巾子。
“水,给我凉水。”余器璐的呼喊着,声音低沉嘶哑。
“小姐,你醒啦!”正在外间熬药的暖熏听见余器璐的动静赶紧走了进来,递上了茶水。
甘甜清冽的红茶润过喉咙余器璐才感觉舒服了少许,暖熏从外面端来了汤药又忙不迭的递上蜜饯,像只欢快蹦跳的小兔子。
“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画都卖出去了?”余器璐疑问。她不明白这原本寒酸的家饰怎么又变得富丽了起来。
“这都是常嬷嬷特地命人置办的,毕竟小姐您后天就要出,出帷了。还好您今天转好了,不然这一衣柜的衣服不知道怎么帮你选呢。”暖熏说着又端来了一盅七宝五味粥。
余器璐小口小口的抿着粥米,回想着暖熏的话,这个“常嬷嬷”她听着耳熟但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了。
直到她放下粥碗望向镜中的自己:羊脂面庞似带薄妆,八字愁眉如诉忧思,眼尾卧蚕尽显疲惫,樱唇小巧缺少血色。
而最引余器璐注意的不是她这病后初愈的面容而是她脖颈侧面的那道伤疤不见了,她凑近铜镜仔细的看了又看,不敢置信的又抚摸了一下,确实没有了那道碎瓷划伤的疤痕。
这不由得让余器璐想起来在淮安城郊上遇到的算命先生所说谶语“花有重开日”。当时她见此人签文新奇全是诗词,完全不同于平常所遇见的“半仙”抽签算命,兴致来了就算了一卦。
当时的签文她还记得“月还又照妆台镜”,算命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后解签说:“此为百年难得一遇的上上签,夫人会像这四季轮回一般又逢春。简单来说就是‘花有重开日’。”
说的如此玄乎余器璐自然是不信,自当是算命的为了多赚些银钱说的好话,刚要起身算命瞎子又说话了“夫人看来是不信,此签先凶后吉,万分凶险后是光明吉境……”
余器璐听不下他的唠叨了,扔下十几文钱起身离开,最后还听见一句“夫人的心结也会随脖颈之伤而祛除。”
现在疤痕消失了,余器璐的记忆也恢复了不少,那伤疤是她用碎瓷片以死相逼时划伤所致,为得就是不用出帷受辱。
她缓缓放下了手,轻轻的问道:“暖熏,现在是何年何月?”
“小姐,今天是冬月初五,你自顶风冒雪发烧后已经昏睡了三天了。”暖熏回答。
“何年?”
“永靖三年。”暖熏想自家小姐是不是烧糊涂了,怎么在一直追问年份。
余器璐听得这四个字心中五味杂陈,开心的是她真像预言所说回到了十二年前,但是这永靖三年却是当初她噩梦生活的开端。
“老天啊,你怎么就不肯多借我三年呢,哪怕一年也可。”余器璐心中悲愤的想,这样她说不定可以劝住父亲挽救余家,再不济可以隐姓埋名的躲起来。可是现在她父亲余治清已经在狱中含恨而亡,而她也被发配应天府教坊。
而今距她出帷也就是被教坊坊主常嬷嬷卖给某个出价高的人家也仅有两日的时间。
余器璐回想当初自己被罗云锦买下所费白银千二百两,可惜那时父亲余治清的学生燕萧冷只差区区百两银钱,要是被他赎下自己也能重获自由。
思绪至此,余器璐心中已有主意。不过她这从头到脚的值钱首饰几乎都是教坊借予的且打着刻印,没法给燕萧冷充作资金。
余器璐又望向妆台,看到自己朝天髻上别着的木簪,这是她从余家唯一带出来的物件了。记得大约是总角时一商户拜访余治清时令随行次子送与她的,因为此事父亲还生了好久的气。
余器璐摘下这沉甸甸的黑木簪长叹一声,虽不知这木簪价值几何但也是陪伴了她十个寒暑。不忍再回想,余器璐将它交给了暖熏,嘱咐道:“你将这木簪当了,得来的银钱尽数交给燕大人。”
“小姐,这可是……”暖熏还要劝说被余器璐打断道;“熏儿这可能是我们唯一脱困的机会了。当铺问起就当死当,也可多得些银钱。”
暖熏大概明白了小姐的决心,接过木簪走了出去。余器璐打开窗户望着暖熏远去的身影,寒风袭来卷进几朵雪花,落到她的手心悉数化了。
“‘花有重开日’。可这漫天冰雪里哪有半朵花,只有这一碰就碎的雪花罢了。”余器璐见此景象心中一阵怅惘,默念着之前的诗签苦笑。
而就在此时,应天府城南的花千树酒楼,吃饱喝足的颜蓝玉刚出门就看见对面茶馆旁摆着的一个算命摊子,灰蒙蒙的旗子上书“解语诗云”四个字,心想:金陵风物果然不凡,这算命不知是个怎么算法?
后面跟着的仆从胡山不想主人突然停下差点儿撞了上去,沽来花雕没来得及盖住洒出弄湿了颜蓝玉的下摆。不过颜蓝玉却没怪罪,笑问他这对面算命的事。
胡山心中嘀咕一向不信鬼神的三爷怎么今天对这玄学来了兴趣,但是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这“解语诗云”不知是哪来的方士,算得极准,但是不为钱财全凭机缘。说白了就是人家高兴了贩夫走卒也可算一卦,不高兴连王孙贵族都懒得搭理。
“有意思!”颜蓝玉说着穿过街道走到了方士面前见他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道士,稍作一揖后问:“先生可给小生算一下今后财运?”
“黄白之物流于俗,何况你家也不缺。”方士淡淡的回答。
颜蓝玉还要再问方士却将盛满竹签的小木桶递给了他,说道:“一切皆凭机缘。”
颜蓝玉只好随便抽了一签,拿到手中一看上面蝇头小楷写一行诗句“纾困桃夭勿相负”。“这是何意?”颜蓝玉问。
“以君之聪慧卓识,怎么会不知,就是字面意思。帮助桃花重获灼然之姿且以后不要辜负她。”方士回答道。
这不解释还好,一说明反而让颜蓝玉更加糊涂,还要再追问时方士却摆手说自己要收摊了。
“那先生这资费多少?”胡山问。
“最近小道在为修缮庙宇筹资,庙宇属阳,九为极阳之数,阁下随缘就好。”方士低头回答,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
胡山刚要从餐饭的结余中分出九十钱,站在前面的颜蓝玉却抢先掷出九文铜钱,拱手假笑道:“谢谢仙家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方士先是一惊又无奈的笑了笑,但也没多说什么一抹手将钱收入囊中。
胡山跟在后面有些着急的说:“三爷,这给的也太少了吧,这一年难遇一次的妙算。”这平民百姓遇到这神算子少说也给个十几文,这颜家作为富商大户要是让旁人知道才给九文说出去多丢份啊。
“你是不是和他一伙的?”颜蓝玉转头问,目光凌厉,不容躲闪。
“自然,自然不是。”胡山赶紧撇清关系,他素来听说三爷扣门但今天才是见识到了。
“他在那装神弄鬼的,问财运不答,抽个签还解释的模模糊糊的,我给他钱已经算是好的了。”颜蓝玉气呼呼的解释。
“爷,现在去哪?”胡山问。
“备车,去本家商铺。”颜蓝玉回答。本来说好去逛一逛顺天府集市的事宜也取消了,胡山知道三爷是真心不高兴了,赶紧去后巷备好了车马。
颜家当铺的吴掌柜听说本家三爷来了赶紧出门迎接,奉上好茶。颜蓝玉只是揭开盖闻了闻便放下了,看着吴掌柜一脸恭敬的笑模样自然不好拿他撒气。
颜蓝玉往圈椅里面挪了挪问:“吴掌柜,这当铺生意尚如何?最近有什么好玩意吗?”
吴掌柜看出来三公子是来消遣的放心了许多,一边应答着“生意尚可”,一边让伙计把最近收的物件从仓库拿出来。
几副前朝的仕女画,几只瓷瓶瓷把件,一口镶着象牙的铜鞘匕首,还有一众零碎物件。
颜蓝玉一一扫过去,只是看到匕首的时候欠了欠身子,伙计要呈上的时候他又摆了摆手。
吴掌柜本来以为三公子没有一个瞧得上眼,打算让人收起来的时候。颜蓝玉却站起身来,用手拨开后面的一众小件,从里面挑出一只纯黑的木簪。
“这是你们收的?”颜蓝玉将木簪拿到面前仔细查看后问。
“是今天上午刚从一个丫鬟手里收来的,公子你感兴趣?”吴掌柜问。
“多少钱?”颜蓝玉接着追问,虽然没有作答但是眼睛一直盯着那只簪子没离开过,俨然是对这黑木簪子有莫大的兴趣。
吴掌柜见能讨公子欢心便将这簪子的来历价格等情况都说了出来:这簪子是一个十四五岁穿珊瑚粉长比甲的丫鬟送来的,压得死当,材料是小叶紫檀木估价二百两给了她一百五十两。
“哈哈哈,吴掌柜,你这单生意赚大了!”颜蓝玉笑着说,兴奋使劲拍吴掌柜的肩膀,仔细欣赏了一会儿这簪子后,转过头来又问道;“吴掌柜你知道这小丫鬟的来路吗?”
“大概清楚,看装束应该是梅如雪的使唤丫鬟。”吴掌柜回答。
“梅如雪是个什么地方?”颜蓝玉问,然后紧接着又说:“算了,你既然知道来路先给这卖家送去三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