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究竟是什么色号的》toastbakebread

50、chapter 50 鱼骨

　　这三天内，归海煜主动前来拜访了秦公馆，进门后寒暄了几句，转眸就见着了穿着睡衣在沙发上玩一个小机关的贺琛欢，贺琛欢朝他抛了个媚眼，归海煜顿时一阵恶寒。
　　他讥了一声贺琛欢没羞没躁，贺琛欢全当他在酸，不仅没有丝毫的“羞愧”，甚至坐姿都更随便了一些，归海煜选择没看到这“有伤风化”的情境，转而去问秦一秦家的收藏室在哪里。

　　他想见一见他妹妹的尸骨。

　　他妹妹的尸骨和他预料得一样：被妥善地料理、填充，上半身沉醉在凝固后已经不复柔软的树脂里，归海煜想他的妹妹睡得一定不太安心，下半身的骨头锋利明亮，精致非常，以至于归海煜怀疑下半身的鱼尾骨被精心打磨过，好让她看起来更漂亮。
　　漂亮。
　　归海煜觉得漂亮近乎成为了一个贬义词，他的妹妹多漂亮啊：在透明的树脂里，每一根睫毛、每一根发丝都那么精致地停留在一个地方，这样的艺术品总给一种时间停驻的错觉：残忍又令人绝望的时间停驻。

　　“......我的妹妹是个天才，”归海煜嗓音哑哑的，秦一看着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识趣地没有出声打断，这位归海先生此刻的样子，像极了他在教会里见过的诸多祈祷的人，眼眶微红、但并不落泪，发出声音，但并不渴望真的被除了神明之外的人听到。
　　“我们很小的时候，我们都很喜欢读童话书，但是我的妹妹总是比我看得快，后来，她不再爱看童话书了，她开始看哲学和历史......令人惊讶的，我的家族居然也有历史和哲学书。”
　　这听起来似乎和普通的兄妹没什么区别，如果让一个局外人听，大概也会觉得归海煜讲述的是一个美好的童年：毕竟贫穷的人是读不起童话书的。
　　“她告诉我，我们祖上其实并不是海盗，而是一个繁荣的朝代派出去探索大海的大船队，我们一路向南，大半生都花费在海上，只为了寻找大海的尽头会不会有新的陆地......
　　“可当一次出海回来之后，改朝换代了，我们的祖先不愿意承认那个新的朝代，于是留在了海上，后来做了海盗，觉得对不起前朝皇帝赐的名，就改姓为归海。”

　　归海、归海，归海煜觉得这个姓一点也不吉利，海洋就像是蓝色的荒漠，孤独、伴随着腥味，还有杀伐。可那一艘艘拆了又装，翻新过无数次的船上，也曾载过忠诚的将领、一心为民的贤臣、决心探索大海的勇士。
　　归海煜想起贺琛欢问过他的一个哲学命题，一艘船一次更换一块木板，究竟换到什么时候，这艘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船了？
　　可能那些不愿意归顺前朝的海上勇士，最开始都是抢劫海盗为生，不抢劫平民，可到了后来......发现海盗也不过是被迫拿起了屠刀的贫民。

　　“我的妹妹其实早就觉醒了异能，评级不高，D级吧，还是E？异能没什么用，只是可以把自己的下半身化作鱼尾，在海洋里游动，一次性终身的那种。”归海煜的眸光落在鱼骨上，“我和妹妹出逃时坐的船被家族的人炸毁了，我的妹妹拖着她的鱼尾，把我送回了岸上。”
　　如果当初的自己对异能的掌控能更精进一些，也许他就可以控制海洋生物与家族作斗争，可是他那时候太小、太年轻，暂时还做不到控制太多。
　　“送到沙滩上之后，我的妹妹朝我微笑，笑得很甜，可我知道......变成了人鱼的她，再也无法离开大海了。而我被一名老骑士救了下来......据说异能有明显的个人性格倾向和遗传特征，而我的妹妹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话故事，叫小美人鱼。”

　　秦一安静地站在一边，听他讲述这个稍显久远的故事。多年之后，已经变成人鱼的妹妹和屠杀了家族的哥哥再度相遇，一个在树脂里睡的安稳，一个在鸡毛蒜皮里浮沉得市侩。

　　归海煜情绪平复了一些，转头看向秦一，笑了笑道：“你应该有问题想问我，对吧？”
　　“贺老师让您来的？”秦一没否认，问道。
　　“是的，不过我确实也想来看看我的妹妹，”归海煜头又转了回去，“有什么问题快问吧。”

　　“我想知道......归海先生对贺老师他们要做的事情、以及这一切知情吗？或者说，知情多少？”秦一勾了勾嘴角，试图像贺琛欢一样挂上一个招牌的微笑，可惜失败了。
　　“知道得蛮多的，好吧，演了你一小下，不好意思，但是人之常情，体谅一下。虞净说你这种比较阳光的人，如果让你觉得是纯粹地为了正义，可能结果会好些。毕竟如果你投了反对票，我们会很麻烦的......毕竟你们秦家人似乎武力值普遍很高，你要是带着秦家来救皇帝，我们可就歇了。”
　　秦一也将眸光落在那尾美人鱼骨上，轻声问道：“你支持？”

　　“支持，还是我十年前和你说过的话，”归海煜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疑问，“人们做正义的事的动机不需要很正义，就像我十年前无论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什么，最终还是剿灭了海盗，而现在哪怕我们是为了让一个非正统继承人登上皇位，客观上我们确实也会结束反人类的实验，落实异能检测制度......你可以认为芙洛俪兰殿下很有野心，但是你得承认她会成为一个好女皇。”
　　秦一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收藏室里的空气似乎比外面稀薄一些，以及自己确实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幼孩子：他骨子里忌惮政变、忌惮战争、渴望能够通过交流或者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渴望正义是纯粹的，人物是简单的......所以他会痛苦，会时时刻刻疑惑自己太幼稚。

　　“我们其实没有骗你，秦家主，”归海煜声音似乎也变沉了，“如果你回忆起来，我们其实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每一句话都是真话。秦一闭上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归海先生，我是个不太懂事、不够成熟的孩子，就算是看在给你们投了赞成票的份上，你能解答我一些问题吗？”
　　“我很乐意，秦家主，”归海煜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其实你相比于同龄人，还算比较成熟有担当的了。”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疑惑一个问题，”秦一道，“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金钱和地位为什么能践踏人权，为什么生命的尊严总是得不到尊重？为什么书本上写那么多的善良正义，现实里却总是那么的糟糕？”
　　“生活所迫。”归海煜答道。
　　“生活所迫，我知道这个，我知道。”秦一重复了一遍，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肯定什么，“我理解各有各的不容易，一个人之所以成为罪犯，那可能是因为他家境贫穷、或者遭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可恨之人必然有可怜之处，所有加害者都曾经是受害者。很多时候只有暴力能解决问题，如果不能，那说明这是社会的顽疾，人类是慢慢发展的，这很无奈，但必须理解和接受。”
　　“......我接受不了，”秦一深呼吸，紧闭着眼眸的同时又微微皱起了眉，“我接受不了。一个人境遇凄惨，就应该被原谅？我无法理解实在是没有活路这种说法，那么多家招工的店铺，那么多福利院......一定要选择抢劫？
　　“你可以认为我有点过度理想化吧，我总觉得不纯粹的善事让我感到不适，尽管似乎这种没什么意义的问题不该被纠结。”

　　归海煜沉默了一下，半响开口：“我曾经抓过一个抢劫犯，是我的师弟，当他还和我一起跟着师傅学习的时候，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师傅的工资不高，我们也只能吃得起烙饼，但他还会把自己的饼省下一点，去给遇到的流浪汉们。
　　“他是个很好的人，可惜长得很凶，是个孤儿，抢劫犯抢进他家的时候他脸上身上都落了刀，于是看起来就有点凶神恶煞，骑士团嫌弃他长得太像劫匪，不要他，店家嫌弃他太凶神恶煞，会把客人吓跑，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后勤的工作，又被克扣工资。
　　“师傅死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挤了点钱，给师傅买了一大捧百合，结果葬礼结束后，第二天百合就被偷花贼偷走了。”

　　“......偷花贼？”秦一一愣。

　　归海煜没看他，接着道，“秦小少爷应该知道皇城会出售反季节的花卉吧？靠异能催化的那种，是比应季的花卉贵得多的。有些穷人没本事也没力气，就每天半夜翻进墓园，把花圈啊，送给逝者的花啊偷出来卖，听起来蛮晦气，对吧？但其实也有人买，一些小花店就会偷偷地收，稍微修饰一下掺在花束里卖，毕竟很便宜。
　　“百合这种既可以送给生者、又可以送给逝者的花，都是偷花贼的重点照顾对象。我那师弟说，他都算好了，以后每周买一朵，他买得起，他没出息，就希望师傅每天都有最喜欢的百合花陪着他......虽然斯人已逝，但是这么做，也许能让我那师弟心里好受点，因为我们那几个弟子后来都接济师傅，只有他时不时要靠师弟接济。”

　　秦一沉默了。

　　“后来这事似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也许只是因为师傅死了，他觉得自己偷鸡摸狗师傅也看不到了......或许是因为师傅死了没人帮他，他后来就做了抢劫犯，后来在监狱里问了我一句：人不幸运、长得不好看，就该像狗一样爬着活吗？
　　“这话也不是他自己能说出来的，应该是摘自市面上某本小说，这话描述他应该也不贴切，但是我被问住了，问得对啊，抢劫犯只要舍弃一点道德，就可以吃得香一点，每天买两朵百合花，而普通人累死累活，在店铺帮工，去福利院做工，就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换你，你抢不抢？的确没人逼迫他们抢劫，他们的确也能靠不抢劫活下去，可我那师弟手上有功夫，见过皇城宴会的奢华，也曾跟着我吃过好东西......要知道，吃过烤鸡，手里的馒头就不香了啊。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师傅教他功夫，我带他吃好东西，其实是害了他？”

　　“......我的哲学老师告诉我，如果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困惑、感到迷茫，感到难以忍受，那一定是书读少了，见得少了，不够成熟，”秦一睁开眼睛，看向归海煜，“那我还要读多少书、还要变得多成熟、多麻木，才能接受这个看起来糟糕极了的世界？”

　　一时间，他们相顾无言。
　　“扯远了，我就顺便一问，”秦一笑笑，“大概我还得更成熟点儿，祝你们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