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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风起于青萍之末 ...

  •   “你要给你的孩子留下什么?”声音自大殿之上传来。
      “我想留给他财富,”尚还未年老的父亲说,“但是财富会腐蚀一个人的内心,而且终将会远去。
      “也许我该留给他智慧,可是人不该被迫成为一个智者,因为过量的智慧未必能带来幸福。
      “我想留给他地位,但是那是只能靠自己掌握的东西,作为傀儡或者被架空的官僚或吉祥物是可悲的,”这位父亲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赋予他一段经历吧,神明陛下。
      “伟大的神明殿下,我的遗愿是请您推演出他作为一个傻瓜将会度过的一生,经验和经历是最高贵的东西,让他做一个有关经历的梦吧。”

      这位父亲最后说。

      这是一个昂贵的清晨。
      你如果要让街头一个没经过教育的小孩来形容此刻的盛景,他是形容不来的,因为往来的车辆和广场上的装饰都太华丽、太奢侈,超出了他所能习得的词汇,他只能张着嘴巴说好漂亮,说这些房子都好好看。
      但你若要去让一个经过良好教育的达官贵人去形容,他也是形容不好的。不是因为别的,不是肚子里没有墨水,也不是平白无故哑了嗓子没了嘴巴,是因为政治意义太大,他们不敢乱形容。
      他们彼此敬酒,微笑,夸赞着这场婚礼的盛大,夸赞着婚礼的主人公,尤其是那位新登基的女皇。但他们不敢面对采访,不敢让报纸刊登他们对这场婚礼的评价,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今天的夸赞会不会成为明天的坟墓。

      婚礼的男主人公从睡梦中醒来,他半梦半醒间就被套上了繁复精致的婚服,等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严阵以待的骑士队伍簇拥着站在大殿上了。
      他举止优雅,谈吐大方,作为当今女皇的夫婿,他足够光鲜、足够亮丽,他既是一个大家族的家主,也是一个相当合格的吉祥物,知情人都知道他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傀儡,一举一动都受他母亲和女皇的掌控。

      秦一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怎么稀里糊涂地活过来的,他时而清醒,时而沉睡。睡着时则由能控制沉眠之人身体的异能者控制他的行动,当他醒过来时,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去看医生,让医生解决他嗜睡的病症,他知道自己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他在一步一步丧失对世界和情感的感知和行为能力。
      我会变成一个空壳,他意识到,但是他毫无办法,他想自杀,却渐渐地连自杀都失去兴趣,他沉默而乖巧地成为一个精致的贵公子、一个可爱的皇夫。他醒来,然后询问他的侍从在他睡着时又发生了什么,然后处理家族需要他签字和审阅的事物,然后等待睡去,偶尔外出,身边跟着骑士和家族护卫,直到有一天,他的贴身管家为他倒了一杯有毒的咖啡。

      这个咖啡的香气不对,秦一第一时间认识到,但是他摩挲着杯把,鬼使神差地把它喝了下去,他似乎觉得这就是他所奢求的,所想要的,一场可以看作谋杀的自杀。
      从他喝下咖啡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到此结束。他将死去,但他甚至没有一丝眷念、一丝愤怒、一丝欣喜,这个世界和他的联系摇摇欲坠,他似乎品出了那么一点奇怪的味道。

      然后他又再度醒了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醒了,但他不想睁眼,他无法想象自己居然还可以呼吸,他无法想象自己又被救了回来。
      但他仍旧不想面对乏味地、只会像报幕一样汇报事件的侍从,不想面对无聊的家族事务,也不想面对他那庸俗的母亲和像鬼一样令人生厌的女皇,那个女皇明明只有一米五的身高,长着一张可爱精致的娃娃脸,但实际上就是个万恶的妖婆......

      ......等等。
      秦一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脸、缓缓摸上眉毛,他在无意识地咬唇、他在皱眉......我在为自己的生活生气!这种有情绪和感知的感觉令人欣喜,他近乎病态地微微笑起来,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他看见了自己幼时所居住的木屋顶,父亲制作的风铃还挂在上面,风铃上的纸条写着父亲的寄语,寄语的内容是:“人不该是一个可供观赏的纸人、一个漂亮光鲜的静物,”纸条被家里曾经养的松鼠啃掉了一节,后面的字看不太清。
      他像是做了一个无比漫长而诡异的梦,梦里他是个空有天赋的傻瓜,被周围各怀鬼胎的人们耍得团团转,而这个梦的诸多细节和感受实在是太过真实,以至于秦一怀疑那就是他本该度过的一生。

      他忍着欣喜和恐惧和颤抖着走下床,睡衣在身上虚虚地挂着,屋里的火炉烧出沉沉的声音,他走向镜子,看向镜子里的那张脸。
      一张年幼的,朝气蓬勃的脸,没有被抑郁成疾过的脸,笑起来很简单,单纯且无害,没有难掩的阴霾。秦一快递收敛起笑意,镜子里的小人显得严肃起来。

      ......但仍旧很可爱,“小大人”式可爱。

      我活过来了......而且变回了一个孩子,无论那个梦是怪诞的预知还是真实发生的曾经、是真是假,我现在都还只是个孩子,还有着无限的可能,没有患上乱七八糟的病症,没有成为傀儡。
      秦一高兴地快要跳起来,他想要大笑,并去寻找幼时放在床头的日历,但他发现日历上的一日被画了一笔重重的黑色,这笔黑色他太熟悉了,这是他父亲忌日的标记。
      他十岁那一年在父亲的葬礼结束的当晚画上了这个标记,而在刚刚的梦里画上标记后的第二天早晨他就会乘上去往秦公馆的马车......然后他会在那里长大,然后成人,然后成为母亲手里的傀儡,然后入赘皇室,然后过上乏味的生活,然后成为皇女和母亲的傀儡。
      然后死亡,就这样过完一生。

      秦一深呼吸一口气,看向时钟,现在才六点,还早,他不急不缓地换好衣服,收拾好行李,调理好心情,秦家的仆从准时敲响了他的房门。
      “秦小少爷,您好了吗?”
      他提着行李走出房门,向站在门口的仆从点头,离开了父亲的木屋,坐上了马车。
      秦一在车上草草地解决了早餐,接送他的仆从认真负责,举止有礼,但并没有丝毫额外的关心和尊敬——他六岁时参加异能测试获得了F级评定,让家族丢尽了脸,父亲带着他离开了秦公馆,四处云游。
      但在那个不知道是否真实的梦里,那个F评级是假的,他和他父亲的评级一样都是A级。

      父亲......父亲。
      梦里他还没完全成为傀儡时,私自调查过是谁篡改了他幼时的评级结果,但是所有的线索和证据,最后都指向一个不可能的人,一个死去的,无利可图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一个父亲为什么要伪造自己孩子的评级呢?他没有理由这么做,秦一想,如果真的是父亲,那未免也太荒谬了。
      记忆里的父亲一席军装,眉眼都是锋利的,笑起来却意外得柔和,他管理军队,闲暇时拉他的小提琴,他的异能便是琴声,悠扬的歌曲能治愈战乱带给人民的伤痛。
      父亲是被教堂祝福的圣子,是万中无一的天才,是卓越的音乐家和军事家,他的地位和能力近乎可以让他做任何事,篡改自己孩子的评级能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梦里的自己回到秦公馆后便被要求再做一次评级,结果出来后自己直接愣在了当场,母亲那时大怒声称要彻查,说那年的错误评级耽误了自己四年的光阴。
      自己的A级评定第二日便被大肆宣传,然后不出所料地吸引到了皇室,不久后当时担任家主的舅舅便被召见,定下了自己和皇女的婚约。

      秦一回忆了整个过程,不得不说,真的是完完全全的......被人牵着鼻子走。

      当年的事情母亲说要彻查,但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幕后到底是谁到最后秦一也没能知道,且秦家完全没有必要在那时大肆宣扬,一个天赋异禀但是没经过专业训练的大家族小少爷,对于自开国以来荣宠不衰的大家族来说并不是多么稀罕的东西。
      可再回忆起来整个事件的经过,他似乎就算提前知道了一切也无可奈何,他没办法阻止事件的发生,他似乎只是整个故事齿轮里一个无伤大雅的细小变量。
      但他仍想要努力过上他想要的人生。
      我不需要权利和地位,秦一想,我也不需要光鲜亮丽的外表,我的全部夙愿不过是像个人一样活着,我想娶一位我爱的人,我想有一个自己的爱好,我想要真实快乐地度过一生。
      ......我想要纯粹的自由。
      但这无异于一个奢望,秦一看向窗外,陷入了思索,我流着秦家的血,我还可能有着A级评级,秦家需要我发挥自己的价值,我能做的不过是在傀儡和傀儡师里选一个角色,毕竟我不可能去毁掉整个家族。
      ......那不现实,也没必要。

      操纵我的人生的是母亲,和母亲做交易的是皇女,婚约是皇帝的阴谋,这场政治联姻的目的是将秦家的一切直接并给皇室———那场荒诞的人生怪梦对于现在的秦一来说如同一个庞大的情报库,明晰地告诉秦一他的未来,他需要去做的决定。
      秦一正想得入神,却听见车门外的吵嚷,侍从大喊了一声少爷别出来,然后便是紧随而来激烈的打斗声,刺目的鲜血溅上了车窗帘,暗红的颜色是如此得刺眼,秦一惊得缩进了角落。

      ......怎么回事?

      这里距离皇城还有好一段距离,他的记忆里这段路上并没有发生这种意外,他记得他顺顺当当地入城,顺顺当当地回到了秦公馆。他绞尽脑汁去回忆,而他似乎真的没有这么一段记忆,恐惧和慌乱包围了他,他只敢死死地抓住车底防身的匕首,然后把自己的身体一缩再缩。
      他太小了,他现在只有十岁,还不会用异能,手臂还没有打斗的力气,任何一个杀手上了车都能把他杀死,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他想,他想———
      梦里的自己在仆从来催时才乖乖起床,收拾东西捯饬了不短的时间才出门,也许是因为这微妙的时差让他遇上了这么一场意外。
      或者,或者冥冥中自有命运,命运要扼杀自己这个莫名其妙得知了未来的人,又或者那根本不是自己可能的未来,可能这只是个梦,一个乱七八糟毫无实际意义的梦,未来根本不会这样发展。

      如果只是一个梦,那我是患上被害妄想症了吗?梦里都在觉得皇女和母亲会控制自己?

      他不由得加重了呼吸,车外的打斗声渐渐停止,他隔着布料模模糊糊看见有人坐上了驱使马车的座位,额头上的汗滑落进秦一的眼睛,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黑影扛着一个人挑起车帘,抬脚走进车厢。
      他看见那个黑影放下一个人,是那位侍从,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那个黑影拿着绷带和药在给他处理,侍从似乎不敢出声,包扎完毕后靠着墙坐起,哑哑地道了一句多谢。
      秦一不知道这是安全了还是陷入了更深的危机,他抹去汗揉揉眼睛,看清了那团黑影的脸。
      那张脸他相当熟悉,黑得像是挖了一个洞一般的眼珠、永远半笑不笑的表情,睫毛很长,鸦羽似的,五官很精致,那是一张相当好看漂亮的脸,以至于看起来有点儿失真。
      秦一太熟悉这个人了,他是皇女的恩师,是未来掌管十塔的首席,后因“勾结贫民窟叛乱首领”,在十塔公审中定罪,无期徒刑,终身监禁。
      监禁地点是皇城地牢......或者说,皇女的私牢。

      记忆里的这位将军永远都端着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一看就是个政坛上应酬的熟练工,而现在的他似乎还带着点少年意气,稍显青涩。
      “不必言谢,让你们遭遇劫匪反倒应是我的失职,”他拍了拍身上沾上的沙土,转头看向还缩在角落里的秦一,饶有兴趣地半蹲下来朝他伸出了手,“鄙人姓贺,你可以叫我一声贺哥哥,小朋友,刀是很危险的,乖,放下刀出来。”
      这位姓贺的“哥哥”语气温柔,声调轻缓,背对着侍从似乎耐心地在哄受惊的小朋友,但是从秦一的角度一看此人满脸戏谑,就差在脸上写一个:哟,这车上居然还有个小男孩。
      “唔......”秦一的毫无动作似乎让这位“贺哥哥”陷入了很深的苦恼,他似乎思索了一下,然后咧嘴一笑,唱起了古怪的童谣。
      “——小兔子乖乖,快点儿出来,把刀儿拿来,我不过来......”
      秦一一时无言,眼前这家伙不仅乱改童谣,还改得如此阴间,最重要的是,唱这么诡异的词,他居然还没有跑调!

      啊,神明,如果我有罪,应该让我带着前世的记忆低调做人,而不是让我面对眼前这么一朵奇葩。

      这个脾性......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微妙地重叠,那个梦大概是真的,毕竟他就算做梦,他那并不算旺盛的想象力也做不到直接塑造出一个稀奇古怪的人格。
      也许这一天下来我就能知道真假了。秦一放下匕首,缓缓出来,也许不同的时间节点会影响我周围发生的事情,但不会影响我周围的人,如果所有的人的性情处事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那他恐怕就得尽早开始筹谋自己的人生。

      “可爱的兔子小朋友,这是给你听话的奖励,”男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块水果糖,劣质的糖纸反射着花里胡哨的光,在将糖放入秦一摊开的手掌后,他转头看向侍从,“你们的车夫受了重伤,现在在后车紧急治疗,你们准备去哪?应该是去皇城吧?”
      侍从似是艰难地嗯了一声。
      “那倒也顺路,我正要去秦公馆,可以送你们到城门,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第四骑士团团长贺琛欢,如您所见,近来城外不算太平。”
      贺琛欢说完本准备撩起车帘下车,转头却发现车上那个一直不吭声的小男孩拽住了他的衣角,一张稚嫩单纯的脸牢牢地盯着他,仿佛试图透过他的脸庞看到冥冥之中的某样东西。那张脸上还残存着惊魂未定的惊惧,张开的嘴发出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贺哥哥,你脸上沾了血,我帮你擦干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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