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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5.

      沈寒栖让惊蛰把数学卷子拿出来。
      “让我看看,有多难。”
      小姑娘肩上背着布包,粗麻布,针脚很粗,但却整洁干净。
      包上绣了名字,歪歪扭扭的“惊蛰”二字,还有几颗星星,一片飘坠的树叶,一座山脉。
      是她自己绣的,奶奶是山,爸爸是星星,妈妈是风。
      她很喜欢,也很喜欢背。

      每次来看妈妈,她总是背这个,里面有时候会放一本书,有时候放自己的作业,有时候就放几块饴糖或者点心……

      惊蛰把卷子拿出来的时候,沈寒栖极缓慢地支起了身子,然后拉过卷子单手攥着,目光下滑,好似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手指掐了好几下眉心,把卷子往眼前凑,然后低声一道一道给她讲。

      “真是笨,这个,你把题干读一遍,读出来给我听……”
      “再验算一遍。”
      “不会很正常,也不丢脸。笑一笑,皱眉就不可爱了。”
      ……

      惊蛰对着妈妈扯了扯嘴角,很努力地挤笑意,那脸上笑容灿烂得都有些刺眼了。
      沈寒栖撇撇嘴,忽然捏了下她的小脸:“笑得真难看。”
      惊蛰不满地把五官皱在一起,幽怨地看着妈妈,她还小,尽管表现得尽量轻松,可已经快要撑不住情绪了。

      沈寒栖倒是歪着头,很愉悦地笑起来。
      指尖挠着她下巴,像在逗一只猫儿。

      她眼神失焦,笑容微微凝固在唇角,近乎呢喃地说了句:“笨蛋。”

      每当这个时刻我会忘记她的病,然后醒过神来会更加觉得悲痛,为她,更多为老太太,和惊蛰。

      我以为沈寒栖这种骄傲且特立独行的性格,会不耐烦教导小朋友,但她其实对惊蛰很耐心,会逗她,也会温柔告诉她,这世上很多未知的事,知识是无穷尽的,要永远保持向上的姿态,但不必苛求自己永远站在顶峰。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会想起她自己,她追求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猜不透,我只知道,她似乎不该待在这里。
      在这最后的时光,也不该是这样。
      我对她始终抱着怜悯和愤怒交织的情绪。

      对一个六岁的小朋友讲这些似乎过于深奥了些,但她却不在意,她常常靠在那里兀自说着,也不管惊蛰能不能听懂。
      不过小姑娘每次都很认真地听,仿佛怕错过一句,就再也听不到了。

      我突然想起来,她在镇上一直当老师,或许是我对她偏见过深,虽然知道她担任了多年的老师,可还是没法将她和老师联系在一起。

      她教惊蛰做题,让我意识到她或许是个好老师,不然不会备受爱戴。

      下午了,天气突然阴云密布,窗外在很短时间里狂风大作,山雨欲来,一场暴风雨似乎在酝酿。
      有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带着一点潮湿水汽,以及冷意。

      我和沈寒栖同时看向窗外,她微微眯眼,再次失神,而我也有些怔忪,晴雨都无常,何况人生。
      我最近常常会想一些很形而上学的东西。

      沈寒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我看到惊蛰一瞬间绷紧的脊背,手无处安放似地虚虚托举着母亲的后背,看到母亲落地踩稳才似松了口气。
      沈寒栖余光看到了,哼笑一声:“你的呆劲儿,跟你爸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惊蛰没吭声,只是有些难过地垂着脑袋,或许是因为想到了父亲,或者只是担心母亲。

      我有些不忍心再看,移开了目光,那一瞬间的难过潮水一样涌上头,眼眶憋得生疼。
      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想要诘问命运:为什么?

      沈寒栖走去窗前的椅子上坐着,望着窗外发呆,风吹得芭蕉叶唰啦作响,宛如情人呢喃,又似倾诉。
      她的目光也柔和,阿清说过,她每次只有想起自己丈夫的时候,目光才会变得温和缱绻。
      或许她想到了沈濯。

      她身影单薄,安静不动的时候,生气逐渐变得稀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带走。

      我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是否在怀念什么,又或者说什么也没有想,我到现在还不太了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朋友没在病房待多久,就被她妈妈撵走了。

      沈寒栖说:“自己玩去,别老待我面前,晃得我眼疼。”

      小姑娘乖巧点点头,抱着自己的挎包,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门,还扒着门框回头,冲着病房前依依不舍地说:“妈妈,记得吃饭哦。”
      医院会定时供餐,但她总是没什么胃口的。

      沈寒栖没抬头,只抬了抬手,仿佛不耐烦似地,轻轻挥了挥。
      她说:“把伞带上。”
      惊蛰乖巧应了声:“带了。”
      “路上小心,别乱跑。”
      “知道啦!”

      惊蛰走了,我仍旧坐在角落一个圈椅上,迟疑自己是离开,还是上前。
      沈寒栖还在窗户前坐着,惊蛰走的时候关了病房门,她的肩膀似乎一瞬间就松了下来,我听见她一声几不可闻的痛苦呻/吟,似乎是忍受了很久。
      她声音很轻地学惊蛰说话,拖长音调:“知——道——啦!”
      说完她仰着头笑了,有银光一闪而过,是她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深色地板。
      那一瞬间,我不忍打扰她。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有,窗外风声渐渐大了,老太太进了病房,她刚刚从学校回来,匆匆赶过来,要把她衣服拿回去洗,她看到老太太满是厚茧的手在翻找衣服,偏过眼神,沉默地闭上了眼,或许是我太敏感,我从她抿直的唇上看到浓烈的情绪波动。

      愧疚?或是遗憾?
      母亲这个年纪,还需要照顾她,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但她不能哭,也不能崩溃,不然对于母亲和女儿来说,不喾于是双重折磨。

      老太太拿了衣服装在袋子里提着,想陪她待会儿,但看到她状态欠佳,只是说了句:“小七,我回了,晚上我陪妹妹,你自己在这边,有事叫豆子。”
      惊蛰的小名叫妹妹,豆子是个圆脸小护士。

      沈寒栖不喜欢病房里有人,外人一概是不见的,来探病的都被拒之门外,老太太也并不时时刻刻陪她,大约是知道她大部分时间在强撑,留给她可以喘息的空间。
      哪怕是专门来陪她,也会时不时去外面待一会儿。

      沈寒栖点点头,依旧似不耐地抬了下手:“我知道,我又不是惊蛰。”

      老太太还是不舍得离开,缓慢走过去,把一块披肩搭在她肩上,絮絮叨叨:“你也没比妹妹好到哪儿去,妹妹比你听话多了。风大,你坐一会儿就……”就回床上躺着吧,可这样的好意,都像刀子一样刺人。
      等待死亡是什么感觉?
      等待最爱的人走向注定的死亡,又是什么感觉?
      我无从得知。

      沈寒栖笑了声,接过话头:“她哪是听话,她就是呆,跟她爸一模一样。”
      老太太也顺势忘了那话茬,低哼一声:“哪有你这么当妈的,净欺负孩子。”
      沈寒栖的笑容还挂着,只是仿佛一下子寡淡起来,近乎怅然地说:“多有意思啊!”

      老太太走了,走之前又递给我一包吃的,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炒花生,用牛皮纸包着,我躬身,说了句:“谢谢。”

      老太太的粗糙的手掌再次覆盖我的手,她说:“别老这么客气,这雨怕是要下很久,你也早点回。”

      我说:“好。”倏忽又站起来,“我陪您一块儿回吧!小七姐说送我书看,我正好去拿。”
      这是我第一次叫沈寒栖这么亲昵。
      我的临场反应太差,找了个极蹩脚的理由。

      老太太年纪大了,我不大放心她一个人。
      但往后日子里,她还是要一个人的,我的关心和她的关心一样,显得刺痛不合时宜。
      但我撒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谎,一时不知是不是故作聪明了。

      沈寒栖看了我一眼,她那么聪慧,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极自然地“嗯”了声:“你今晚住那儿吧,自己挑挑。”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房间,外面大雨弥漫,惊蛰站在廊檐下愁容满面,她不说话,但我和老太太都知道她是在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医院。

      老太太没有安慰她,只是叮嘱别淋了雨。
      她带我进了沈寒栖的卧室,比我预想的宽敞些,窗子很大,即便在这样阴雨的天气都不显晦暗。
      里面放了一张双人床,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曾经是两个人住的卧室。
      老太太开了灯,把堆在门口的一些杂物收拢进去,尘灰略微飞扬起来,昭显出已经很久没人住的迹象。

      “等会儿我收拾一下,下这么大雨就别来回折腾了。”
      这里在镇东头,挨着学校和牌楼,推开后窗就是云山雾霭,镇子本就很小,离我住的地方自然也不远,撑把伞,不过十分钟的脚程,但我心思动了动,点头道:“那就叨扰了,我倒是没事,相机淋了就不好了。”
      这里社里的财产,只有一个中焦镜头是我买的,坏了我是要赔的,但也不至于太容易被淋到。

      一个牵强的借口罢了,但老太太却是连连点头:“嗐,跟我们客气什么。”
      或许我是教授介绍来的,她一直把我当自己人。

      房间里有个很大的书架,上面已经积了不少灰,旁边堆放了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分别搁着几本书,老太太把箱子摞在一起堆在墙角,解释了句:“小七想收拾了送人,收拾到一半……”她顿了一下,似乎是哽咽了,“没什么精力了。”

      沈寒栖发现病情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她很平静地接受,并且放弃了治疗。

      她病情发展得很快,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几乎一天一个样,到今日已经形销骨立和从前判若两人了,以至于下病床惊蛰都会紧张。

      我没说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怎样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老太太收拾着房间,我忙帮着整理,一个东西突然掉下来,是一张相片,只有巴掌大小,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男人穿着军装,沈寒栖垂手立在他身旁,镜头定格的那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男人微微侧目看她,眸光温柔而虔诚,她开怀大笑,露出一些少年人的姿态。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笑过。

      老太太没发现,我鬼迷心窍一般,把照片夹在了手边最近一本艾米丽迪金森的诗集里,说:“沈老师,我想看看这本。”

      老太太扭过头看我,摆摆手,意思是让我随意。

      我把书放在床头,连同那张照片。

  •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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