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玫瑰》梨花三弄

2、没有如果何必假设

　　下雨了。
　　李闻风站在电影院屋檐下，看着街角的梧桐树在冷风中招展，叶是枯褐夹杂着金黄，树干斑驳，每一阵风起，落叶簌簌，踩在落叶上有种厚重的质感。
　　天是灰蒙蒙的，但很亮，有种玻璃磨砂纸的粗糙感。
　　还有半小时才开场。
　　好吧，他只是有些想念某个人。
　　李闻风想了想，去了隔壁的咖啡厅，咖啡厅里爵士乐队正在演奏，浓郁的咖啡香气冲淡了阴天带给人的一点点烦闷，甚至使人产生一种温暖幸福的错觉。
　　一杯蓝山，他心想，然后开始寻找座位，他想起有一个人只喜欢窗边的卡座，她总是托着下巴，耗上一个下午看窗外人来人往，百无聊外。那时候时间过得可真慢。慢到连她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叹气、每一次咬咖啡勺都如此清晰，像一帧帧电影画面，久远而厚重。
　　李闻风走向窗边的卡座。
　　旁边桌子坐着一位年轻的女性。黑色呢料细纱洋帽、蜜合底色兔毛披风、黑底暗金纹旗袍、珍珠白高跟鞋。她慵懒地窝在真皮沙发里，右手夹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
　　从李闻风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对面转角是圣心大教堂，它有着巍峨耸立的大理石柱、高大的尖顶、古朴的铁十字架，绚烂的彩色玻璃被镶嵌成玫瑰花的形状，傲然端坐于枝头，显得那样高不可攀。可惜今天没有太阳，李闻风不无遗憾地想。
　　忽然尖顶阁楼里的钟声响起，庄严洪亮的钟声敲响了八下。栖息于屋顶的灰鸽被惊起，拍打着翅膀飞离。在它玻璃石一般的眼睛里，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对面看着它的那对男女又是什么样的？屋顶的天使不说话，只是笑，圣洁里还带着孩童的顽皮，有种世俗的可爱。
　　八点的咖啡厅里人不算多。
　　她走了，没注意到后桌的他，或是注意到了却不在意。
　　李闻风目送她走到街上，看着她招手引来了一个小报童，然后掏钱买下了所有报纸，那孩子笑得很开心。末了，她拍拍孩子的肩膀，那男孩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溜烟儿就没影了。临行前，那孩子朝着他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我大概偷看被发现了，他心想。于是双手插兜、将脸别了过去。

　　他最终没喝那杯蓝山咖啡，因为电影快开场了。
　　李闻风坐在最后一排，他已经习惯了隐没在人群后望着她。
　　“先生，最后一排20号是我的位置，你坐错了。”一个男学生出声提醒他。李闻风无奈，昨天影院的经理一口应承，自作主张给他定了前排专区。他知道她会来，但他们相见不如不见，更何况还是在这种场合下。
　　“没有错，现在这张前排的票给你了。”男学生接过票，觉得不敢置信，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去了前排，今天是首映，柳织梦一定会来，但何时出现、如何现身却没人知道，不过第一排嘛，总归能离女神近一点。
　　电影很老套，李闻风在英国看的电影不知凡几，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看完了，像是最后一面，要把谁深深刻进脑海里，他看得太专注仔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有人姗姗来迟。
　　电影结束，人群依旧安坐不动，因为柳织梦一早说过自己会来首映礼，忽然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声。
　　“天呐，织梦，是织梦来了！”
　　“你让开！你挡住我了!”
　　“你个混账踩着我的脚了！”
　　“不要往前冲！别把织梦吓着了！”
　　“柳小姐，我爱你！你的所有作品我都很喜欢！”
　　柳织梦的经纪人杨婷很快带着安保出来维持秩序，“感谢大家喜欢我们梦梦，今天的电影首映礼，梦梦也如约而至来见大家了。”
　　“梦梦，你来说两句吧。”杨婷将话筒让给了柳织梦。
　　“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观影，我能走到今天离不开你们的支持，我很荣幸能拥有你们的喜欢，尤其是后排的朋友们。杨姐，我想和今天到场的所有朋友们握个手。”柳织梦转头看向杨婷，剧院经理一脸疑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但这对剧院百利而无一害，不枉费他费了一番大力气争来了柳织梦电影的首映。
　　柳织梦开始握手，无论对方是谁、说了什么，她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进退有度、落落大方，三言两语化解求爱者带来的尴尬气氛，李闻风在幽暗处看着她游刃有余地社交，想起了从前那个娇纵任性、事事争前恐后、掐尖要强的柳听霜，鲜活的、不可一世的、任意妄为的柳听霜。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
　　李闻风没有想到他们会以这种形式重逢，他只想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远远看她一眼，看着她艳光四射、风头无两，就安心了。
　　她开心不开心，他都知道。
　　可是很多事已经没有结果了，何必再肖想如果。
　　“很高兴认——”
　　“好久不见——”

　　“还惦记着呢？“杨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柳听霜。
　　“早就忘了，没忘我还能云淡风轻地和他打招呼？”柳听霜睨了她一眼，无所谓地笑笑。
　　“也是。不过不是让你在咖啡厅里等我吗？小祖宗，你怎么跑了？急死我了当时。”杨婷一阵后怕，不禁责怪道。
　　“不想等你，出去逛了一圈。”柳听霜拨了拨头发，满不在意。
　　“这是什么？”，杨婷指着柳听霜带回来的厚厚一叠报纸问到。
　　“报纸。”
　　“我当然知道这是报纸，你买这么多报纸做什么？”
　　“乐善好施、扶贫济困。”
　　“我的小祖宗，且不说你出去一转悠，明天小报记者又有的写了，捕风捉影，说什么的都有。”杨婷急了，“而且上海滩报童没有上万也有成千，我平时也没看到你这么大发善心。”
　　“没办法，毕竟上海滩四分之一的小报记者都靠我养活呢。”柳听霜无所谓地笑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卸耳环，“随便他们写，谁让我当红呢。上海报童是不少，可这小孩偏就合了我的眼缘。”
　　语毕回头挑眉看着杨婷，尽管朝夕相处，杨婷还是被柳听霜的张扬自信和任意直率给惊艳了。这样一个眼角眉梢俱是风情的女人，穿着华衣美服游走于名利场，桀骜不驯、离经叛道，她有着一种花开到荼靡的颓丧、凄清和哀婉。她无疑是美艳妩媚的，但这美中总带着一丝苍凉和死气，像快要凋零的玫瑰，美到极致就是盛大的死亡。
　　杨婷看不懂她的笑，但她本能地觉得难受，于是她开口“霜霜——”
　　“是梦梦。”柳听霜笑着打断她。
　　“从我决定干这一行的时候，我就料到了，我从不后悔自己的任何决定。”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中午的时候，天逐渐晴了，阳光透过阳台照射进小洋楼，阳光爬呀爬，爬到了纸篓里，却再也出不去，索性拨弄纸篓里的东西，那里是厚厚一叠报纸，中间藏了一张电影票根。
　　这就是他们的交易。
　　那孩子溜进剧院、隐在暗处看着他坐定，花高价从别人那里买到了那一排的票，是一个她可以看到他，而他却不知道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