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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刀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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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风袭来,弥漫的尘烟腾起,天空中一团暗灰的阴霾无法散开,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年炫扬鞭策马,微雨浸湿了衣袂。
天灰蒙蒙的,阴凉的气息徘徊在泥泞的山路间,使黄昏来得更匆忙。
薄暮冥冥,渐渐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芜的废墟。
草木尽折,只留下被碾压的痕迹,山崖峻峭,已成灰色的破旧,几处余烟还在腾腾升空,像条张牙舞爪的恶龙,直到雨愈下愈大,黑烟才慢慢寂然。
灰烬蒙着焦土,被砍断的木砖扯碎了脏污了的营帐。
他缓缓下马,周身满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洞口浸满了鲜血,漫山遍岭,血流漂橹,无一丝生命的气息,九九灵秀,崇崇崟岌,已俨然成为了一座死亡之山。
一切再次来得这般突然,让人骤不及防。
他磕爬到山洞附近。
一条条人形物血肉横飞,一道道狭长的口子自胸膛至腹部,鲜红色的液体物已干涸得发黑,中丹田处空空如也。
这些脸庞鲜血淋漓睁大着眼,这一幅幅面孔,他无一陌生。
他跪在地上,抱起几条人形物,声泪俱下:“爹爹,兄长……”
如肝肠寸断,万箭攒心,像个行凌迟之刑的刽子手,一刀一刀剜割着他的灵府。
一人匆匆赶来,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暴雨倾盆而至,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权誉心如刀绞,噬脐无及:为什么要回来这一遭?
怀中人儿蜷缩一团,瑟瑟发抖。
暴雨疯狂地下着,就要淹没这满山仅有的两个生命。
权誉紧紧搂抱着怀中人儿,不断重复着:“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骤雨翻滚,咆哮奔腾,汇集成一条条小溪顺着山脉淙淙而下。
权誉抱起年炫,架着马回到了荒岭客栈。
店家迎上来,见还是这二人,瞧了眼权誉怀中之人,问:“这位公子怎么了?”
权誉恳求道:“可否行个方便?”
店家领着他进了一间上房。
权誉将昏迷已久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
“多谢店家!”他取出上九崇山时捡到的一枚戒指,问:“您看看这个能值多少钱?”
店家拿过戒指未仔细瞧,只道:“生逢乱世,皆是苦命人,想必二位遇到了麻烦,就暂且留下吧。”
权誉感激不尽。
外头狂风中的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渐渐停息。
年炫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权誉。
“阿炫,你终于醒了!”
权誉紧紧握着他的手,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的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这里是荒岭客栈,是店家好心收留了我们。”
平躺在床上之人睁着眼,面无任何表情。
“阿炫,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权誉焦急万分。
如同一具空壳,面若死灰。
“阿炫……”权誉轻轻地唤着,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好半天,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床上之人的眼角急急流至耳畔,他始终睁着眼,流下眼泪时也未眨,干裂惨白的嘴唇持续颤动着,流露出声声悲恸的闷闷呜咽。
权誉伸手,在那侧脸眼尾轻轻抹擦着。
谁来告诉他,他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人好受些?
床上之人侧过身去,背对着他。
他守在床沿,小心翼翼地轻柔地抚摸着,口中念着:“一切都会过去的,阿炫,你还有我……”
傍晚,权誉备些了饭菜端进房里,轻轻慰问着:“阿炫,饿了吧,先吃点饭。”他小心翼翼地低沉着声音。
年炫侧着身,一动不动。
权誉走近,轻轻地抚摸着,恳求道:“阿炫,身体要紧,先吃点饭吧?”
“阿炫,你听我说,你是半蛟族的后人,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等你伤好,我们去修炼武功,我们一起去找中厥人报仇,好不好?”他竭力地渴望着这个人能回他一句。
一阵缄默,两个近在彼此身前的人隔着的是孤寂的空气。
“阿誉”,床上的人终于开口说话:“我想先把族人们安葬了。”
这声音虚弱无力。
“好。”权誉立即应下,红了眼眶:“我陪你。”
年炫起床扒了一口饭,有力气他才能安葬。
“你多吃点儿,你身子太虚了。”权誉当心扶着他,生怕自己一松手这人就倒下了。
年炫又扒了一口饭,勉强咽下,哽在喉咙,哭着:“我真的吃不下,阿誉……”他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权誉连忙起身收拾碗筷,说:“好,阿炫,吃不下咱就不吃了。”
他收着碗筷,手被身前这人握住了。
泪水越留越多,年炫:“阿誉,我……”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权誉放下碗筷,蹲下身,仰起头看着他,将他的手轻柔地捧在怀里,用最柔的声音说着:“阿炫,你知道吗,我出生的地方满是暴戾与杀戮,我和奴隶主饲养的奴隶们每天要做的事就是不停地干活,活干得不够好就会被打得头破血流,我曾亲眼看见好几个奴隶不堪劳累与毒打生生死在了我面前。”
“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这个世间除了残酷与黑暗还有什么?也许人活着就是受苦的。但我不甘心,我想寻求些别的东西,寻求些我不曾见过的像光一样亮的东西。”
“我拼命逃了出来,以为我有了自由我会重获新生的,可那块奴隶印记始终无法抹除,我成了人们眼中最低等最下贱的叛逃奴隶,我以为的重新开始却在迫使我彻底绝望。我在这世上找不到一丝一毫我想要的东西,这世间带给我的只有丑恶与黑暗,我对这世间充满的也只有深深的恶意。”
权誉顿了顿,仿佛看见了一抹明亮的曙光:“直到我遇到了你!”
“阿炫,谢谢你!”
权誉吻了年炫的手又捧在了怀里,他闪着泪光,浅浅地笑着,看着年炫的双目片刻也不移眼。
这双目中含光,如明镜清澈,如阳春斑斓,如天珠至纯。
年炫止住了泪水,触摸在权誉的脸颊,将仅有的温暖全都给了他。
“阿誉,你太苦了,对不起!”
权誉握住年炫的这只手,一并贴上自己的脸,含笑:“幸好遇到了你,阿炫,真的谢谢你!”
两人面面相觑,一人又流下泪来,如蛹破茧,是彻心彻肺的苦水:“阿誉,我……”
“怎么又哭了?”权誉急忙帮他擦着泪水,也红了眼眶。
“对不起!”年炫只觉心口如刀割着,剧痛让他不断抽泣着:“阿誉,我坚持不住了……”
他真的坚持不住了。
权誉起身,搂着他贴在自己的胸口,挂着浅浅的笑容,将自己的温柔也全部给了对方。
“没事的,时间会冲淡一切,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相信我,阿炫……”
他的少年也只剩下了他。
***
秋风凛冽,秋雨潇潇,九崇山之巅堆起了成片的坟。
二人跪在坟前,叩头三拜。
父兄、数万的子民。
原以为自己快要赎完罪,殊不知这才刚刚开始。
他跪在坟前,迟迟未起。
“阿誉,我连地狱都不配下吧。”他垂着头,是沉重的罪恶压得他抬不起。
立着的那人心如芒刺,面容却挂着淡淡的笑容:“不会的,怎么会呢?阎王爷可不像你这般不讲道理,坏人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
他也曾是个快乐无忧的公子,他不过只是多救了一个人,多说了一句话。
“是吗。”像他这样害死了一族的人,引起这样的战乱,也能成佛吗?
他不信的。
权誉扶起他,依旧挂着笑:“你瞧你,眼睛都红肿成什么样了,阎王爷才不收你这小哭包呢!”
他伸手点在年炫眉间,这经历了太多变故的可怜眉眼,在短短几日内镌刻上了象征痛与苦的纹路。
“阿誉,谢谢你!”
“谢谢”二字在他口中吐出,多少遍都是极为珍贵极为宝贝的。
年炫微抬头,待他双目又溢满晶莹的液体,对方收回了手。
权誉没了力气,双瞳中映着眼前人,视线逐渐地模糊了,他伸手却也抬不起,意识也正逐渐地消散了……
年炫接住他,搂在怀里,紧致地,片刻,又果决地松开了。
他食言了,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弃他而去,独自赴死。
这次是条真正的不归路了。
他不畏惧,只是,经历了这些日子,挂念一寸一厘地深,决心便越发难下了。
昔日壮观的九崇山成了凄凉的坟地,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草木含悲,充斥着数不尽的哀鸣与哭喊。
他放下了怀里的身子,周围狼藉、废墟,只有他茕茕孑立,孤独、落寂。
睹着被他轻放下的人,深切地,片刻,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了。
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泥泞笼罩着山脊,无边的孤独与凄冷一直在蔓延,疲惫的身躯,指尖冰冷,乌云遮蔽天空。
权誉醒来,只有一封信:阿誉,你会遇到更好的,筚路蓝缕,玉汝于成,时光清浅处,一步一安然。
同样的信纸,同样的笔迹,竹笔再也轻挥不起来了。
要教他一手如诗如禅的字,看来终究是不能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