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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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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弥漫,云雾缭绕,水绕青山,层层叠叠。
平旦寅时,年炫趁权誉熟睡,孤身去了九崇洞。
九崇洞是九崇山上最宽阔的岩洞,坐落在中心,最是安全。
蛟王在九崇洞内,已醒,见洞口人,道:“进来吧。”
年炫走进,这洞内与外头的天寒地冻仿佛处在两个时节。
“你能记得,为父很欣慰。”
“记得。”年炫平静地望着地面:“不敢忘。”
他朝正北方端正地跪下,口中字字清晰:“罪臣年炫,亏负国恩,行止不检,谮民水火……”
这罪诏他已被背得滚瓜浪熟。
北冥国法规定,犯了死罪却活着的人,是戴罪之身,日日早晚都要背这罪诏。
“起来吧。”
待这人背完罪诏,蛟王扶起他,捋捋他额前的碎发,说:“炫儿,你在牢中的那段时间,我曾想过在你行刑之日找人替了你。”
他深邃的眼睛微微下垂,额上沟壑纵横,脸颊向内凹,只剩两块高高凸起的骨头。
“父王做不到大公无私,父王不是一个好王上。”
“炫儿,父王……”他伸手还未触到年炫的脸颊又收了回去,没说完的话也没继续说。
“王上”,年炫垂着的眼终于抬起,看着他,轻声说:“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的,换人替了我,我只会背负人命与罪恶感活下去,死后还是要下地狱的。”
殿内沉默,这洞内被遮得严实,连外头的风声也听不见。
“王上”,年炫毅然决然:“昨日的事,我想好了。”
蛟王心头一震。
昨日战报,数百子民困于南樾,南樾将军要用活人炼药,而自带内丹者胜过千万普通人,南樾送来消息,只要肯交出一位公子,便完璧归赵,保证不会伤那两百子民分毫。
有大臣提议,用年炫换回百姓,他是有罪之身,矛头指向了他时,众人纷纷附议,蛟王没当即下令,给了他一夜的时间,若他不愿,他自然不会强求。
“这可是条不归路,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还是方才的语气,没有一丝犹豫。
“炫儿……”
“以一换百,太值得了,何况我这条命早该绝了。”他说这话时挂着笑容。
蛟王转过身。
缄默,半晌。
身后之人垂低了头:“能恕罪,能解脱,我求之不得。”他没有笑容,神伤黯淡,眸子再无光。
背对着他的人负着的手渐渐垂在身侧,握成了拳,听不出是何语气:“既然你意已决……便去吧……”
年炫伏下身拜在地上,向蛟王行这最后的大礼。
“罪臣年炫,叩谢王上!愿王上顺遂安康,愿北冥国泰民安、永世亨泰!”
***
三日后。
落日繁华,静谧安详。
九崇山上又多了一批子民,大约两百人,无一人受伤,无人不挂着笑,庆幸他们平安归来。
这落日在南樾还泛着光,干燥火热,像八月的正午,炙烤着大地,灼热腾腾。
南樾主营帐外刑架上,绑着一位少年。
少年遍体鳞伤,已无完肤,他从北冥赶来只用了两日,才一日而已,便被折磨至此。
路过一个士兵,见少年嘴唇已干裂出血,就取了瓢水喂了几口。
少年喉咙已干涸得说不出话来,紧闭的唇还是张了,舔了舔水。
士兵走后,又来了一人,这人身躯凛凛,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威风万夫难敌,正是南樾将军,凭隐匿术攻陷北冥之人。
“如何?”南樾将军声若巨雷语话轩昂:“我们南樾的手段,王子殿下可还习惯?”
少年撇过头去,置之不理,他也没力气说出话来。
南樾将军用震耳欲聋之声下令道:“来人,把他给我关进铁笼,和刚抓来的那个北冥人关在一起,好生伺候着!”
少年奄奄垂暮,闻到这句立即清醒,心头一紧,怎么又有北冥百姓落入南樾军手里?
他现在已自身难保,又要如何去救这人呢?
少年被推进铁笼,神志不清,半昏迷着,仅存着的一点意识以为会碰到铁笼的冰寒,接住他的却是一个极软之物。
极舒服,极温暖!
他奋力地全身心地感受着这滋味,太真实,真的极其舒服、极其温暖!
他贪念这种温暖,这是一个赎罪的将死之人不该有的贪念,但这种感觉他太需要了,又十分熟悉,就像……那个人的怀抱……
少年微睁开眼,抬起头,恍惚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前这张脸还是那般清秀动人,这双眼依旧深情款款。
阿誉,原来是你啊!
这一定是幻觉,人在将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最想见的人吧,也或许是场梦,如若是梦,那就祈祷永远也不要醒来吧。
他太累了,他合上眼,沉沉睡了。
他刚睡着,便飞来一只鸟儿,在他耳畔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却分外动听,鸣着似曾相识曾的夜曲。
幻影幻现出一位少年的身影。
少年捧起鸟儿,轻柔地抚摸着它。
“怎么了,小傻瓜?”
鸟儿飞到窗外,飞到草丛,在天空飞了一周后又回到少年身旁。
少年笑着道:“好,我们去放风筝!”
鸟儿扑棱扑棱了两下翅膀,钻进少年的怀中,吮吸着最温暖的气息。
少年拿起风筝,鸟儿牢牢抓住风筝上的支架,问:“准备好了吗,小傻瓜?”
鸟儿又扑棱了翅膀。
少年迎着风跑着小碎步,风筝渐行渐高,他咯咯笑着,如若能永远地与鸟儿这样相处下去,他便会永远地这样笑着。
“阿誉,阿誉……”年炫缓缓睁开眼,一双深红的泪眼正深情地看着他。
他轻轻地唤着:“阿誉……”
“阿誉!”
这是那儿?他环顾四周,这是铁笼,这里是南樾!
他将两百北冥百姓换回,他是来做药引、来赎罪的!
他猛得坐起,惊慌失色:“阿誉,你怎么在这儿?”
权誉闪着泪光,却淡淡笑着:“我来找你啊,傻阿炫,你总说我傻,其实你才是最傻的。”
“你疯了?”年炫气急出眼泪:“这里是南樾!你过来做什么?你这样不是……”
权誉用手指轻轻合上他的唇,笑着道:“吵死了。”
年炫伸手去探权誉的额头,焦急万分:“阿誉,你怎么了?这不是梦,这里真的是南樾,我没有开玩笑,真的很危险……”
话未说完,他就被权誉搂进怀里。
权誉仍淡淡笑着:“能不能安静会儿?我又不是你,哪做得来许多的梦?何况能这样再抱着你,我才不希望是梦呢。”
年炫心急,欲挣脱出来,却被权誉搂得更紧。
“别动,好不容易见到你,我不多抱一会儿可太亏了。”
“阿誉……”
“嘘……”
怀中人终于静下来,不挣扎了,也不再说阻挠的话,靠在权誉的怀里,一旦触摸这温暖,他就难以割舍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再见到权誉、再像这样抱着他。
良晌,权誉道:“阿炫,你编谎的本事可真差劲,什么出征、什么持久征战?你瞒得了我一时,瞒得了我一世吗?若我知你不在了,我一个人又如何能活下去呢?”
他微眯的桃花眼不断眨巴着,挂着点点星光,浅淡地笑着:“得亏了我发现的早,还能再见到你,像这样再抱着你,否则,我不得悔恨半生死不瞑目?阿炫,能和你死在一起,此生就已经满足了!”
怀中人静静地听着,眼底是风吹雨打时也不曾有的潮湿。
“还有阿炫,你那封信上的字写得也太丑了。”
权誉叹了声气:“不过这也怪我,我收了你的笔,答应了要教你练好字,却一次也没来得及……唉,看样子今生是没有机会了,若有来世,我再练一手漂亮的字,然后一定教会你,好不好?”
“好!”怀中人含着笑:“那一言为定,谁骗人谁是小狗。”
“嗯”,权誉抹了抹眼角,擦去几滴晶莹物,说:“阿炫,你怎么又哭又笑的,害的我的泪水都出来了。”
年炫含着笑,每每遇到这人,笑容总是能替了泪水。
他杵在温暖的怀里,连日来的折磨都消散了。
“有你真好!”
这人是他总能抓住的光,总能实现的梦。
权誉:“阿炫,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凄入肝脾,“我很没用。”他救不了自己最想守护的人。
“你若没用,我也不会这般视死如归了。”
年炫搂紧了权誉,不留任何缝隙,仿佛上古神力也拆不开他们。
“阿誉,其实我真的很害怕。”
他身处北冥的牢狱时,曾多次一想到自己几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而从梦中惊醒,他对权誉说的话、在蛟王面前毅然决然的态度,不过是伪装起自己的脆弱,让身边在乎他的人不那么为他难过。
朝廷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种种不幸又确实是他的不慎造成,他能做的,只有极力赎罪,他不得不赴死,不得不表现出坚强的模样。
“但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他说。
他真的已经毫不畏惧了,他一直都很脆弱,但现在只要抱着身旁之人,他的确已经什么都不畏惧了。
“你现在明白这种感觉了?”身旁之人亲吻了他的额头,“若重来一次,你还会弃我离去、独自赴死吗?”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已离不开权誉,就像权誉离不开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