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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四十五、春天的熊 ...


  •   “睁眼醒来时,我恍惚觉得仍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1]

      我从书页上抬眼,见周涵已经睡熟,我便把书合上。灯是不能关的,我找到了一种折中的办法,就是在病房里放一个小夜灯,这样既不影响周涵休息,又不会让他担心我怕黑,两全其美。

      我打开小夜灯,就着柔和的灯光继续读起手中的《挪威的森林》。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静下心来读过纸质书了,现在每天晚上读几页,就着纸页特有的清香入眠,倒也是一种独特的享受。

      周涵已经在医院治疗半个月了,他每周做三次MECT,疗效也很明显。他刚来医院时情绪并不稳定,总是莫名哭泣,半夜也时常惊醒,大概是离开了徐向屿的缘故。而现在那些症状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他完全可以自理,和人交流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费力,虽然他依旧寡言,但至少比原来好了很多。

      在他可以自由活动之后,我便需要更留意他的动作,为了防止他自残,我和他一起住在医院,几乎对他寸步不离。

      和周涵一起生活有一个好处,就是他硬生生把我不健康的作息规律调节过来。如今我每天都早早起床,吃过早餐之后锻炼一小时,然后开始画稿子。由于病房里并没有什么其他事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工作,效率也突飞猛进,拖稿之类的事再无发生。晚上我也不再熬夜,九点左右就会跟着周涵入眠。

      白天我待在病房里画稿子,周涵就如以往一样静坐着发呆。我觉得他干坐着实在太无聊,也问过他想要什么。

      他想了很久,茫然地摇了摇头。

      如果我陪他聊天,他会显得紧张而窘迫,总是低着头勉强地答着简单的话语,话题也很难推进下去。说过几句话后他便会磕磕绊绊地说:“贺舒泽……你去……忙你的吧……”

      虽然他的情况确实比以前好转了些,但他的病情只是从极为严重变为严重,要让他如正常人一样活动还是不可能的。

      我也不再勉强他,他不愿说话,我便不刻意去找话题,我们每天的交流无非被框在嘘寒问暖的范畴里,像是“饿了吗”“饱了吗”之类意义简单的对话。

      然而纵使是如此简单的问题,周涵在我面前也有所隐瞒。在他可以自己进食后,每次他吃上几口米,动筷子的频率就开始减缓,似乎每吃一口菜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虽说医院的饭确实不算美味,但也不至于难吃到这种地步,大概是他没有食欲。我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按住他的手说:“不想吃就不吃了。”

      他没有放下筷子,虽然神色有些着急,但开口也只能缓慢地表达起自己的意思:“你说……我太瘦……要多吃……”

      看到他的饭量还不如猫,我确实是担心他的身体,因为来医院时他做过检查,他有很多项指标都不合格,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于是我才跟他说要多吃一些,可是我没想到这句话会被他当作一条必须做到的指令。

      他痛苦的神情让我于心不忍,见他还想强迫自己继续吃下去,我把筷子从他手里抽走,而后对他微笑道:“没事……也不能一下就吃成胖子嘛,慢慢来吧。”

      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几秒才无力地垂下,他低下头,仿佛没按照我说的去做让他很愧疚不安。我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地考虑我的感受的样子,心情难免酸涩。

      我能感受到周涵在我面前的不自在。虽然他现在还生着病,偶尔也不算太清醒,但他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会麻烦我,因此总是谨小慎微,不敢跟我说太多话,也不敢和我做太多事。

      周涵没什么想做的事,但每当看到他寂寞地静坐着,我又怕他胡思乱想,于是我开始替他找事做。我照着之前拍下来的他家的书架,买了许多书放在他的床头,希望他无聊的时候可以看书消遣。

      我把书放在他手里时,他倒是会低着头看,但是我还没来得及欣慰多久,隔上一个小时再看向他手中的书,才发现书竟然一页未翻。我望着他呆滞的目光,不由叹了一口气。

      在听到我的叹息后,他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样,慌忙翻了一下书页,有些局促地解释:“对不起……我……怎么看不懂……”

      我看着他做错了事一样无所适从的模样,泛起一股心疼的感觉,立刻把书从他手中抽走,笑着安慰道:“再治疗几天就好啦,没事的。”

      本来他还可以做一件事,就是和徐向屿说说话,但是这件事也并不顺利。徐向屿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询问周涵的情况,我也告诉过他周涵已经可以活动,和人交流起来也不再那么困难,他自然很欣慰。

      向他汇报完后我提议:“要和周涵聊聊吗?”

      “啊……可以吗?他可以和人聊天了吗?”徐向屿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紧张。

      “可以的,他应该也想和你聊,我把电话给他……”我说着坐到周涵床边,捂住话筒询问道:“周涵,徐向屿的电话……”

      可我还没来得及说完,周涵便慌乱地摇了摇头,往远离手机的方向避了避,似乎很抗拒接电话。我愣了愣,迟疑一瞬后重新把手机放在耳边,对徐向屿解释道:“周涵他好像睡……”

      “唔,算了吧。”他打断我笑了两声,但我能听出他的声音难掩失落:“还是让哥多修养一段时间再说吧。”

      挂断电话后我看向周涵,他仍然紧绷着身体,似乎还对刚才要接电话的事心有余悸。但是他不是很舍不得徐向屿吗?为什么害怕接他的电话呢?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正略显忐忑地握紧双手,我怕他情绪不稳,立刻坐到他身边问:“怎么了?”

      他直愣愣地盯着一个方向,大概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作出反应。我尽量温柔地安慰道:“没事的,和他聊聊也挺好的……”

      “不、不是……”他突然摇摇头,有些惶恐地说道。

      不是什么?我虽然困惑,但见周涵因这件事而如此惶惶不安,也不再在这上面纠结,只对他说:“那就不聊了,没关系。”

      他除了毫无生机地呆坐在床上以外,似乎不会再干其他事,宛若一个断线木偶。我不忍心看他独自消沉,无事时便会坐在床边给他读一读书中的故事。这个活动似乎没给他很大的负担,他一般都会神色祥和地听着,不知不觉间就陷入睡眠,像孩子一样。

      由于这是我和周涵之间每天的唯一互动,所以我每次为他读书时都会读得很认真,声音也不自主地放得柔和,如汩汩泉水般把故事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地浸润人的心灵——不知道周涵的心有无被滋润,至少我是全神贯注地投入书中的世界的,我似乎还从未如此认真地读过书。

      “‘最最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2]

      读到这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略作停顿。连我自己都一时无法理解为何要在这里停顿,在思索片刻后,我突然想起在高中周涵和我一起读这本书时,看到这一页忽然笑了一下。

      我正趴在桌子上读前一页,听到他笑之后,我起身好奇道:“你笑什么?”

      “这句啊——”周涵指着书页上的话语,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最最喜欢你,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这句话的内容经他的嘴巴说出来,让我的心微微一动,但那只是书上的话语,属于另一个故事和另一个人,在想到这句话与我毫不相干后,我的心情又低沉下去。

      不过看着周涵翘起的嘴角,我还是跟着他笑起来:“怎么?你很喜欢这句话?”

      “唔……该怎么说呢?”他的眼睛向上看去——他一认真思考问题就会往上瞟,其实我并不真的关心这句话有什么妙处,只是想多和他说些话而已,但他还是颇为正经地答道:“这么形容喜欢,还蛮新奇也蛮可爱的。”

      周涵就是这样,不管问他什么问题他都要像做考卷一样认真回答,并且还给人一种他总期待着得满分的感觉。

      即使时隔多年,他的那抹微笑也依旧可以穿越时空感染到我的嘴角上。我继续读道:“‘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到:‘你好,小姐,和我一块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3]

      我从书页上抬眼,当形容枯槁的周涵闯入我眼中时,我只觉得眼睛感到针扎般的疼痛。

      徐向屿还说他想象不出来周涵开心地笑的样子,即使是曾经见过他纯粹的笑容,甚至脑海里尚且保存着那模样的我,也依旧想象不出现在的周涵开心地笑的样子。
      我放下书,发现窗外下起了雨。秋天到了。

      再次听到金诚研的消息是从吴琼口中。一开始我给吴琼打电话是为了周涵的事,他比较怕冷,我想尽早给他买几身秋装,可我又不能离开医院,于是就打算让吴琼帮忙。

      在他接通电话后,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颇为兴奋地问:“失联这么长时间,你终于想起来找我了?”

      “行了吧,还没到一个月呢。”我笑了笑,问道:“你明天有时间吗?”

      “怎么?要陪我去钓鱼?”他兴致勃勃地说:“我最近买了一套超棒的钓具……”

      “是啊,所以你有时间吗?”我打断他问。

      他确定道:“当然有。”

      “那太好了,麻烦你帮我跑个腿儿,去逛逛商场,替我买几身秋装。”我笑眯眯地跟他布置任务。他这才不爽道:“合着你在这儿钓我呢!”

      我立刻哄道:“这不是也陪你钓鱼了吗……”

      “不是……几天不见,你是登基了还是怎么的?有国家大事要等着您处理?连衣服都不自己买了……”他在电话那边嘟嘟囔囔地说着。

      “怎么几天不见你阴阳怪气的功力还见长了呢?”我解释道:“不是给我买,是给我朋友买——就是周涵,上次跟你说过的。我不是把他接过来了吗?现在我要在医院陪他,不能走开,所以只好麻烦你了。”

      “噢……是他啊。”他恍然大悟地说了一句,而后停顿片刻,又放缓语气问:“他情况怎么样?”

      “治了半个月,稍微好了点。”我简短答完后对他说:“尺码我给你发过去。”

      “得,一天净给你跑腿儿。”他不情不愿地咕哝完便挂断电话。

      吴琼的行动很快,没等第二天,当天下午就打电话说他已经到了医院。下楼去见他之前,我对周涵说:“我出去接个电话,很快回来。”
      他轻轻点了点头,我便抓紧时间去找吴琼。

      我看着吴琼买来的几身五光十色的衣服,无语道:“上次见这么不讲道理地把颜色都堆在一起还是在圣诞树上的彩灯上……”我抬眼质疑道:“你是画国画的啊?怎么审美这么差?”

      他愤愤不平地说:“哈?你质疑我的审美?你忘了上大学的时候你美术史作业都是找我抄的?”

      我嫌弃道:“看你选的衣服对得起你学的美术史吗……”他气急败坏地想从我手里夺走衣服:“啊!你不要就拿来!自己喜欢穿黑白无常配色就容不下别人喜欢其他颜色吗!”

      “行行……我要。”我笑着推开他,又忽然觉得他和我的身高差异很熟悉,便重新把他拉到面前,发现他刚好到我的鼻子,我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的身形和周涵这么像啊?太棒了,这下给他买冬装的任务也交给你了!”

      “我靠……”我放开他后他脸色煞白地后退一步:“挨那么近还以为你要亲我!”

      “啊?”我被他逗笑,顺势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啊哈哈哈哈哈……”

      “我靠我靠!”他和躲炮仗一样又迅速往后退了几步,用双手在胸前摆出一个叉:“虽然你和金诚研分手了,但是也不要擅自对我有其他想法哦!”

      我冷下脸说:“滚吧,我对直男没兴趣。”

      “好过分啊!竟然对我说滚,我可才帮了你诶!”吴琼喊道。

      我哈哈大笑,笑够了之后安慰道:“好啦,我这不是开玩笑吗?在病房里闷了那么多天都没怎么说话,和你多说几句。”

      “行了,狼心狗肺的东西,别和我套近乎。”他虽然愤愤地说着,但还是关切道:“你现在二十四小时都要待在医院?”

      我点点头,他叹息道:“好辛苦啊……”

      我对他笑笑:“还行,倒是有很多时间画稿。”说着岔开话题:“哎,这下再买冬装,买白的就行了。”

      “我知道了,黑白无常嘛……”他翻了个白眼,而后询问:“怎么?他的病还很严重?要在这里待到冬天吗?”

      “倒也不是……只是他现在情况有点困难。”我想起周涵的现状,不由皱起眉头:“他没有工作,房子也卖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剩下的钱……就算病好起来,大概也会有一段日子比较艰难,我总得帮他的。”

      “哦……这样……”他听完之后也满脸忧愁,摇摇头说:“怎么好好的变成这样……”

      周涵的遭遇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即刻掐断回忆,笑了两声转移自己的注意:“反正都会好起来的嘛。”

      吴琼委屈地瘪着嘴念叨:“不过还真是不公平啊……同样是朋友,你对他就那么好,对我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总使唤我做事,又让我给他买衣服又让我给金诚研邮东西……”他说到这里像是猛地想起什么,拽住我说:“对了,我想跟你说来着——金诚研见寄件人是我,还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你不在苏州。”

      我挑挑眉问:“然后呢?”

      他见我如此淡定,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我说你去外地参加活动了。”

      “然后?”

      吴琼耸耸肩:“然后……他也没说什么……哦,他说别让我把UU给你养。”

      “真是小气。”我简短评价道。

      “唔……”他打量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到什么波澜。我板着脸问:“看什么看?”

      “看都不让看,还说人家小气……”他嘟囔一句,转而问我:“我来也想告诉你,金诚研回来了,我和飘飘打算后天跟他吃饭来着,你要不要来?”

      [1]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170
      [2]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299
      [3]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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