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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自欺者 ...

  •   贺舒泽不可能爱我,这是我从见他的第一面起就明白的事。

      第一次见他是高一开学的那天,排座位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来着?很快想起来,我是在画画,还能想起那时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在教室的角落里,还能想起窗外的天空泛白,有些阴沉,如果再深入地回忆下去,甚至当时空气中的味道也能记起来,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总而言之,我就坐在角落的位置上画画,画的是校园里的银杏树,教室里喧嚣的声音纷乱地落入耳中,但我仍然一言不发地勾勒纸上的轮廓,想必看起来孤僻又奇怪。

      纵使如此,贺舒泽还是跟我搭话。他也许站在桌边看着我画了一会儿——这是在回想起那件事时我的推测,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然后他开口问:“你在画什么?”

      他冷不丁冒出的声音迫使我停下笔,并且下意识地把本子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他似乎对我的动作感到困惑,我因为他脸上若隐若现的困惑而尴尬,呆了一刻才答道:“银杏树。”

      他点点头,对我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但因为他笑得很好看,所以这个缺乏理由的笑在记忆里也不那么违和。从那个笑容开始,我们成为朋友。

      因为他坐到我旁边,又问:“为什么画银杏树?”

      “因为……”我像回答一道考题般慎重地思索片刻,而后答道:“因为好看。”

      “是吗?”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教室里的喧嚣填塞我的耳朵许久,而后他的声音蓦地重新透进来:“你看。”

      不过片刻功夫,他手下的纸上便凭空多出一双用素描画成的眼睛,看起来活灵活现,目光简直能从纸面上看进现实。我不由赞叹“好厉害”,却又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眼熟。他听到我的夸赞后笑得更为灿烂,也许见我面有疑色,便直接告诉我:“我照着你的眼睛画的。”

      “啊?”我愣了愣,垂下眼睛问:“为什么?”

      “因为好看啊。”他直接套用我的答案,又补充一句:“有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却总是在躲闪别人的视线,实在太可惜了。”

      我轻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可在他悦目的笑容下,我又不得不收回目光。因为他的笑容实在太美好了,我看一眼便知道那是我得不到的。

      我们就那样覆水难收地成为朋友,关系一天比一天要好,物极必反,高中毕业后又渐渐疏远起来。

      大概是毕业前才逐渐察觉到我对他的感情,但他不可能产生与我相同的感情——因为他是男人,我也是。

      其实我并未因此太过沮丧,上大学后慢慢和他联系变少也与我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有关。既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那就要把内心的期待全部清除,只和他做普通朋友也很好。更重要的是,上大学时他告诉过我他喜欢上了一位学长——学长,让我没想到的是他是同性恋。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内心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瘪,仿佛我执着地徘徊于一扇已经封死的门前,而那扇门突然大敞,一个偶尔路过的人顺利进入,我却没有资格通过那里。一开始尚且为此哀伤,抑或委屈抑或自卑,但之后那些模糊的情绪渐渐转化为麻木不仁。我很久没有关注过贺舒泽的动态,就像掩耳盗铃的小偷一样从自欺中汲取一丝舒适感。

      思绪到这里有些涩滞,大脑像卡带一样,回忆停在贺舒泽露出的笑容上。

      他笑起来嘴边会有两个酒窝。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普遍认为脸颊上的两个小坑会让笑容更好看,但贺舒泽的存在让我对笑起来有酒窝的人都有所青睐。

      此刻他带着酒窝的笑容就在我的手机屏幕上,他抱着另一个男人,笑容里的含义不必如我记忆中他的笑那样去过多揣测,一眼就能看透,他是在纯粹的高兴。

      因为这是他男朋友。这是他在朋友圈里公开的消息。

      我大概盯着手机屏幕看了有十分钟左右,贺舒泽的男朋友单看外表来说可以说无可挑剔,我不敢看贺舒泽,于是细细打量他,他的五官实在太精致,也许世界上其他人的脸都是随机生成的,只有他在出生前在长相方面有被好好设计一番。

      之前倒也见过贺舒泽和他的合照,但我并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公开。

      我一直小心翼翼捂着的耳朵突然闯进振聋发聩的声响,这让我有些茫然。

      放下手机后我抬头看向电脑,继续改手头的文件,这样机械地工作片刻,忽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无法再做出有效的思考。

      于是我又拿起手机,高中同学群突然弹出很多消息,都在八卦贺舒泽出柜的事情。我大致扫了一眼,体会到他们的热闹后退出去,放下手机看向电脑屏幕,但还是想不到接下来干什么。于是我再次拿起手机,然后点开和贺舒泽的聊天界面,上次给他发消息还是两个月前。聊的什么来着?我往上翻翻,原来是电影。我说好看,他说不好看,我们各自论述了观点,然后结束交谈。我们基本就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保持着联系。

      我打出“恭喜”两个字,然后不给自己留思考的时间,直接按下发送键。

      没想到他的回复很快就发过来,是简单的两个字:“谢谢”。

      我放下手机,重新看回电脑屏幕。眼中泛起温热感,文档里密密麻麻的字在那种温热的感觉下逐渐模糊,我眨眨眼,长叹一口气,然后继续工作。

      就是在那一刻,我原本已经快自我催眠成功的心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还喜欢贺舒泽。

      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偶尔在贺舒泽的社交账号上看一看他和金诚研的动态。我想贺舒泽应该很爱他,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也一起做了很多事。贺舒泽为他设计了戒指,戴上很好看。

      贺舒泽的这段情感经历在我的认知里是缺失的,因为之前刻意不去关注。我只知道他的男朋友叫金诚研,他是在大四时认识的金诚研,贺舒泽学珠宝设计,金诚研则学建筑,是贺舒泽先喜欢上他并主动去追求的,他家境优越,能力也强,似乎哪里都压贺舒泽一头,贺舒泽却还是把他追到,他想做到的事倒是一定能做成。

      之前其实一直保有一丝幻想,想象贺舒泽也许会不再喜欢金诚研,很久不关注贺舒泽的动态也不过为了巩固自己毫无根据的幻想。而如今既然幻想已经幻灭,我便变本加厉地看起贺舒泽和金诚研的合照,就像挑破一块化脓已久的疮疤,每得知一件关于他们的事情便挤出来一些脓液,虽然处理的过程有些痛苦,但我期待着伤口可以快些愈合。

      只是有时候目睹他们如此幸福的场景,又会跌入不切实际的想象。今天贺舒泽发了很多关于他养的柴犬的照片,我想起来贺舒泽从小就喜欢狗,总想着养一只萨摩耶或者柯基,只是家里人不让。他每次跟我提起来这件事都显得很惋惜,经常说等他长大了一定要养狗,我们也去犬舍里看过。

      有一次见他站在一只柯基面前驻足不动,我便向他承诺:“等我赚了钱给你买一只吧。”

      “哇……那敢情好啊,到时候咱俩一起遛狗。”他双眼放光地说。

      原来总以为诺言这东西是听者有意说者无心,现在套在我和他身上才知道应该是用情更深的那方才容易把诺言当真。我其实一直想着给他买,但如今看来他已经不需要了——我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喜欢柯基变化到喜欢柴犬。照片上金诚研抱着那只柴犬笑得赏心悦目,我的眼睛却又开始发热。

      “哟,看帅哥呢。”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我微微一怔,下意识关掉手机屏幕,确定自己没掉下眼泪后回头,看见同个办公室的曹老师冲我笑道:“他们俩都很帅嘛,可是好像也不是明星——是网红吗?”

      我短促地回忆一瞬刚才看的那张照片的内容,贺舒泽和金诚研并没做什么亲密举动。我的心稍稍放下,回答道:“不是……是朋友。”

      “哎?周老师好厉害,还有这么帅的朋友……”她好奇地凑上来,用目光催促我打开手机屏:“我再看看。”

      我觉得遮遮掩掩反而奇怪,便顺着她打开屏幕。她盯着屏幕赞许地点点头,然后问:“能不能告诉我他的账号?我想关注看帅哥。”

      虽然并不很情愿,但我没有理由拒绝,便告诉她贺舒泽社交平台的账号。她拿到后很高兴地冲我道谢,我却还在思索自己有没有做错。

      曹老师在办公室里算年轻老师,今年二十八,只比我大两岁,但我不知道她对同性恋持有怎样的态度。看贺舒泽的动态应该是可以发现他是同性恋的,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不过她如何看待贺舒泽的恋情跟我也没太大关系,毕竟我只是贺舒泽的朋友而已。

      那之后我不再在办公室里看贺舒泽的社交账号,好在曹老师也并未跟我谈论过关于贺舒泽的事情。

      为了不让贺舒泽在我的思绪里占很大篇幅,我尽可能地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每天都认真备课上课。但其实我上得再认真也没有用,二年级的学生们在英语课上是不怎么听的,课上很容易乱糟糟一团,而我大部分时间并不在传授知识,只是在艰难地管理他们而已。

      虽然已经成为教师两年,但上课时学生的纪律仍然混乱,偶尔觉得疲倦时总会怀疑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当老师。

      同班的其他老师一开始倒安慰我:“这个班的学生就是调皮,你刚来不久就带这样的班是会累一点,慢慢就好了。”学生一年级时他们尚且这样安慰,二年级时见我仍然缺乏管理能力,安慰的话便少起来,我知道是我落伍了。

      当初并不很想当老师,但稀里糊涂考入师范大学,毕业后又稀里糊涂来到小学任教。我当时只想着能快点开始赚钱,其他的无暇顾及——当然,仔细想想现在也一样。原来自己两年以来都处于同样逼仄的处境,每当早晨起来洗漱时看着镜子里自己缺乏朝气的脸并且想到这些,我总会自嘲地笑笑。

      但我没什么好后悔的,因为当时我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我的父母在我上高三时意外去世,高考成绩并不理想,我失去一次选择机会,毕业后又需要尽快赚钱养活自己,便被裹挟着莫名其妙活成这样。

      也听过不少学校里其他老师的课,他们讲课时总是富有活力,我能从他们眼中看到他们对学生的爱和期望,而我总无法做到这样。我并不是很喜欢小孩,也缺乏和孩子进行沟通的能力,我这样的人莫名成了他们的老师,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一种亏欠。有时当我在讲台上书写简单的英语单词而身后却乱作一团时,我会产生一种疲于去管的卑劣想法,我觉得背后学生们的噪音离我越来越遥远,我是孤身一人站在讲台上。

      批作业时发现学生该错多少还是错多少,我教给他们的知识他们完全没听进去。我机械地在学生的作业本上画叉,不仅是在否认他们的答案,也在否定自己的价值。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老师,但我缺乏成为一位好老师的动力。每当看到同事兴致勃勃地围绕学生转动,我总会由衷地羡慕他们。

      批改完作业我觉得有些疲惫,刚想拿出一本书阅读,两个班里的学生却进了办公室,其中一个衣服上有灰,像是摔了一跤,眼睛也红红的,另一个则木讷着脸。

      他们走到我办公桌前,哭过的学生抹着眼睛告状:“老师,陈思言打我,还把我推到地上。”

      我检查了一下他有没有受伤,见他没事后让他先离开,又叫陈思言留下。陈思言是班里很奇怪的学生,应该说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上课时一般不想听的学生都会说话吵闹,只有他静坐着发呆。

      独自一人静坐发生在二年级的孩子身上是很违和的,班里的学生和他的关系也不好,经常有孩子向老师告他的状。老师们对他也处于一种放弃的状态,批评他是常有的事。

      我并不擅长处理学生之间的纠纷,平时也处理得不多。但恰巧今天班主任老师不在,我只得问陈思言:“你为什么打他?”

      和我预料的一样,他低着头一声不吭。想必他平时被批评惯了,心里对老师这类角色有积怨。我想表现得温和些,便牵着他的手让他走近我,耐心地再次问道:“为什么呢?告诉老师好不好?没事的,只要你说出理由,老师不会责怪你的。”

      他仍然不吭声。我凑近他继续问:“他惹你不高兴了?”

      他只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既不看我也不说话,嘴巴像被粘住一样。如此僵持片刻,我又问他几遍,他才带着点赌气的情绪说:“我就是想打他。”

      看来他并不怕老师,更不必说我这种没什么威信的老师。我收起笑容对他说:“老师想你应该是有理由的……但是无论如何,对同学动手都是不对的,知不知道?”

      他又陷入了沉默。我知道我跟他讲道理他也听不进去,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更高明的帮助他理解的方法,便告诉他:“好了,去和他道个歉,以后不许这样了。”

      他这才第一次把目光投向我,我感觉他有点惊讶,于是问:“怎么了?”

      他也不理我,移开目光后转身出了办公室。

      一旁的王老师等他走后笑出声,摇摇头无奈道:“还能怎么?你没罚他呗,平时他打了同学他们班主任都要罚他的。”

      我笑了笑:“原来如此。”

      “周老师脾气太好了,治这种学生不能太温柔,他们也是看着人下菜。”曹老师哼了一声:“那个陈思言别说在你们班,在整个年级里都是个问题。他也不学习,他爸妈都不带管他的。”

      王老师跟她讨论起来,边叹息边说:“我听说他爸妈是离婚了,反正各过各的日子,都对他不太上心。”

      “他那样怎么对他上心啊?我是挺喜欢小孩的,他让我知道原来小孩里也有这么讨厌的。”曹老师冷笑一声:“家长都不管,指望我们老师怎么管?”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着陈思言,我不知何时完全被屏蔽在话题之外。我之前倒不知道陈思言父母离婚了,不过这个问题也并没在我心里逗留多久,我拿起读到一半的书继续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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