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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今天中秋,大家早点回去!”惠康牙科诊所的老板林应时慢悠悠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站在患者接待区中间,对大家说,“东西都在门口,大家别忘了拿!”

      “节日快乐!”

      “老板节日快乐!”

      牙科诊所的同事们收拾妥当,拎着大包小裹,纷纷同他打完招呼,鱼贯而出。

      庄衍将综合治疗台上的工具全部收拾利索,锁进柜子里,转身去后面的水槽洗手消毒。他洗得不紧不慢,一点儿也不急。任何节日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孤儿无父无母,只有一个把他养大的奶奶,还不是亲的。

      “晚上去哪儿?不出去逛逛?” 林应时绕过操作台走过来,在他身后问道。

      庄衍摘掉口罩,脱下白大褂,将白大褂挂进衣柜里,转身拿起工作台上的手机,微微笑了一下,“我奶奶不爱出门。”随后又抓起工作台上的钥匙,晃了一下,“走吧,我锁门。”

      “我送你吧?反正不远。”林应时知道庄衍没车,主动提议。

      庄衍不愿麻烦别人,且诊所发的东西不多,自己完全可以手拎着。想到这些,他连忙开口拒绝:“不用了林哥,我要出去买东西,不顺路,您先走吧。”

      林应时也不强求,打了招呼,便走了。

      庄衍还未想好买什么回家。虽然节日对他而言不重要,但和奶奶两人总要买点儿东西应景。

      在康河路站台,他上了一辆绿色8路公交车,掏出公交卡在读卡器上“嘀”的一声刷了下,穿过车厢过道,歪歪斜斜地朝里走。他不时地用目光搜寻后面的位置,只有老幼病残孕位置空着,其他都满满当当,他索性扶着透明塑料扶手站在公交车门口。

      司机突然启动,他一个身形不稳,差点儿摔倒,便又挪了几步,直到中间门口后面的栏杆处,半靠着金黄色栏杆站住不动了。

      公交车风驰电掣,四站没几分钟便到了。他下车时扯了一下风衣外套的前襟,右手往上拉了一下肩膀上黑色休闲包的带子,手拎着礼品盒子,走进路边一家蓝色招牌的海鲜超市。

      “小兄弟,买海鲜?”老板很热情,见顾客来,他立刻放下手里的笊篱,湿手在围裙上摸了一把,便迎上来。

      “帮我来六只梭子蟹,螃蟹要大个的。”

      “好咧!”老板爽快地答应,一边应着一边拿起刚才放下的笊篱,又顺手在水槽旁边的挂钩上拽下一个深红色厚塑料袋,手脚利落地去水槽边捞螃蟹。捞完,店老板称了斤两,庄衍扫完微信二维码,拎着在袋子里苦苦挣扎的螃蟹和虾,从海鲜店出来,融入过马路的人流中。

      过了马路,便离家不远了,走路大约十分钟。这个季节正是树叶染上秋天颜色的时候,街道两侧白杨柳树都披上黄衣,风一吹,景色便好看了。数不清的金黄树叶踏着风在半空舞起来,不管它们跳的什么舞蹈,无论是枝丫上的还是地面上的,都被风急切地追赶着。

      庄衍喜欢看这样的景致,黄色叶子在空中飘荡,背景是湛蓝邈远的天空。干净、透亮、纯粹,还有金黄色落叶的动态美。

      同时他又感到悲凉,它们飞上天空便无依无凭,只能跟着风走,而风是没有方向的,你永远不知道它将要去哪里,最终将在哪里停歇。一切都要凭借运气,靠跟着风随波逐流。

      他就像天上的黄叶子,飘来飘去的,无根无着,但叶子曾经有根,而他没有。

      又到一个十字路口,庄衍站在斑马线上发呆,绿灯亮了,旁人已走数米远,他才回神,跟上人群提着东西仓促穿过马路。

      小区是九十年代的老旧小区,建筑物都是白墙绿顶的多层,他从主街道上穿过,从小区的黑色雕花大铁门走进去,只要穿过空中花园,再走大约二十米便到家了。

      这个季节,小区花坛里的花多数都败落了,只有月见草和百日菊还□□着,秋风越吹,它们越艳丽。

      他提着海鲜和月饼上楼,楼道的圆形小窗面积不大,即便是白日里,也只能透进有限的光源,因此楼道里光线幽深昏暗,还夹杂着一股刺鼻的霉味。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来,拾级而上,还好有声控灯,还好楼层不高,四楼。庄衍在四楼的一扇褐色防盗门前站定,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开门,走进去,便看见庄芮芝坐在沙发上,带着眼镜,正在翻一本厚厚的俄文书,茶几上也放了几本。

      庄芮芝俄语翻译专家,快七十的老太太,H大退休又返聘了回去,业内很有名气。

      房子是两室一厅,客厅充当书房,家里的陈设很简单,一色老式的红褐色实木家具,再就是书最多,塞得角落里都是,书都半新不旧,明显都是翻过的。

      “回来了?”她看向庄衍,抬手摘掉眼镜,放下书,从沙发上起身:“我去煮饺子,猜到你会买螃蟹,我蒸一下。”

      “奶奶,我来弄。” 庄衍放下背包,在玄关处换了拖鞋,脱了外套,将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服挂钩上,提着海鲜和月饼钻进厨房。

      庄芮芝个子不高,染着一头棕色卷发,稍显富态,是个性格和蔼气质文雅的老太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上身针织衫外面套着件丝绸坎肩,下身则穿着一条厚粗布裤子。起身的时候,拽了一把坎肩,走到厨房,用锅接了大半锅水,放在炉灶上,打开煤气开关,等着水开。

      她不喜欢节日,冷清一辈子,但又心疼孩子。庄衍是她二十六年前在大学的垃圾桶里捡到的。
      原本以为猫叫,哪知捡到手的是个婴儿。猫尚且不能扔,何况一个婴儿?婴儿脸冻得青紫,身上只裹了一块大学发的蓝色枕巾。她站在垃圾桶前徘徊许久,去而又返,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把孩子抱了回来。这一抱惹来不少麻烦,谁也不相信她是孩子的奶奶,因为她没结婚,也没有孩子。

      闲言碎语全来了,只要她没结婚,就是未婚先孕,虽然她当年快五十岁了。人的嘴除了吃饭还有骂人功能,那几年她着实挨了不少这些嘴上的枪林弹雨。

      要说后悔,也是后悔过的,但她原本就有不服气的劲儿,硬撑着一口气把孩子带大,那些年,她那点儿工资全扔进了庄衍的肚子里。如今庄衍大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锅里翻着白色水花,水滴溅射到锅边,烫了他的手一下。她恍然回神,把饺子一股脑扔进锅里,为防止粘在一起,她拿着笊篱搅了两下。

      “糖糖,你想过……”她一边搅拌着,一边欲言又止,“想过找你父母吗?”

      庄衍正在水池边拿牙刷刷螃蟹,闻言,一不注意,便让螃蟹的蟹钳扎了一下,没出血,只是微微有点疼,“没想过,我不会找他们。”

      他忍着痛,继续刷螃蟹,想了一会儿,说:“既然能把我扔掉,说明我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庄芮芝盯着锅里翻滚的饺子,静默一会儿:“知道了,奶奶以后不提了。”

      他放下牙刷和螃蟹,甩了一下湿漉漉的手,抬头看向庄芮芝,目光里满是郑重,“这辈子只有奶奶就行了。”

      他将刷完的螃蟹放上蒸锅,挨个摆好,中间用姜片塞满,盖上盖子,开火。炉灶冒出的蓝色火舌猛舔着锅底,青灰色的螃蟹在锅里使劲挣扎了一会儿,便不动了。

      饺子已经出锅,庄衍炒了一盘蒜蓉虾,又拌了一盘肘子拍黄瓜,上面浇上蒜泥和红辣油,绿色配着红辣油,煞是喜庆。

      没有单独的餐厅,两人在厨房的饭桌上摆了饭。

      虽然两人过节略显冷清,但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庄芮芝笑着起身,“我拿点儿黄酒,咱俩喝一口。” 庄芮芝身体还不错,什么都是来者不拒,伏特加她也不在话下。

      “嗯,来一盅。”庄衍说。他把蒜蓉虾端到桌子上,螃蟹还需等几分钟才好。他掐着时间,时间到了马上出锅。老太太的酒找了一会儿,她除了能记的书放哪里,其他东西都是丢三落四的,两人对对方的毛病都给予极大限度的理解和宽容。因此她慢悠悠找来酒的时候,螃蟹已经出锅了。
      “来尝尝!”庄芮芝说,“上次去南方出差带的。”

      庄衍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庄芮芝。

      庄芮芝举起酒杯,豪气万丈地说:“为了咱们俩的将来干一杯!”

      庄衍喝完抿了下嘴唇,似乎在品酒的味道,“不错!”他又喝了一口,喝完,掰了一个蟹腿放在嘴里嚼。

      庄芮芝吃了几个饺子,啃了两只螃蟹,中间喝了几口酒。黄酒度数不高,虽然没醉,但她说话带了酒意,“糖糖,趁年轻赶紧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有人陪你我就放心了。”

      “奶奶不用担心我,”庄衍啃完蟹腿,用纸巾擦净手,停顿一下,说:“有对象我会告诉奶奶的。”

      他知道奶奶担心什么,但家庭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就像一场考试,考了一个教科书以外的知识点,是他复习范围里的盲区,家庭便是他人生认知里的盲区。他一直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走过冰冷的学生时代,同另一类人中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庄芮芝笑着点了点头,枯瘦的手拉过他的手腕,“糖糖这么好,会有人喜欢的,”

      庄衍柔和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伸手覆上去,拍着庄芮芝的手背:“奶奶,别担心,你健健康康的,我好好工作,以后会好的。”

      庄芮芝回握了一下,又松开,下巴指了指餐桌:“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不久,两人吃完,庄芮芝有些倦了,便回屋小憩。庄衍直接将碗碟放进厨房水槽清洗干净,又擦干净桌子,收拾妥当,便回了卧室。

      离睡觉还早,庄衍也没玩手机的习惯,他从书桌和墙角的空隙里拎出一个黑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乌木的二胡,漆得油亮,旁边放着一把乳白色马尾的琴弓。他弯腰给琴弓上了些松香,拎着二胡,“噔噔”踩着台阶便下楼了。

      下班时路过的空中花园在小区的正中间,是小区的主要活动场所。之所以叫空中花园,是因为这个花园是三层的,第一层是地下停场,第二层和第三层才是公园。

      公园每个花坛里都伫立着一个汉白玉雕刻的西方天使。如果从正门走进来,会发现正门的拱形门廊与圆明园的大水法建筑造型的是一样的,台阶两侧隔着两米便是一雕满花纹的汉白玉巨型花盆。整座公园便是这种巴比伦的建筑风格,在这老式居民区里是一另类的存在。

      庄衍每天都来这里拉二胡,是这里的常客。

      今天中秋,人都在万家灯火后团聚,花园里冷冷清清,花坛里即将颓败的植物,仍不甘心的随风摇曳。

      他找到平日的固定位置,在花园二层,有一排木凳子,头顶上方还有绿色玻璃棚遮挡,不用担心烈日,也不用担心下雨,是一个旱涝保收的好地方。

      他将琴桶放在左腿靠近腹部的位置,右手持弓,嘴角稍微扯了一下,又似乎摇了一下头。风拂了过来,吹开他前额的碎发,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他的笑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带了一丝儿生活的苦味,即使风吹来了,也吹不散,那种苦凝结在笑容的底层,久久不去。他闭上眼睛,弓随后动了起来。

      周围除了风声,便是六角琴筒的振动,在这岑寂的公园里格外突兀。《二泉映月》是低沉悲怆的,同时也是萧索孤寂的,像悬崖峭壁上的青松,风吹雨打,无人诉说。

      都说这首曲子要把情感投入进去,才能拉出二泉音乐的沧桑感。

      庄衍对这首曲子捻熟于心,早已和这首悲怆的曲子中间形成一种无形屏障,投入再多的感情也无济于事,对他来说哭改变不了什么。如果掉几滴眼泪有用的话,他愿意哭一千次。

      “根据我国环境噪声污染防治法第四十六条规定:使用家用电器,乐器或者进行其他家庭室内娱乐活动时,应当控制音量或者采取其他有效措施,避免对周围居民造成环境污染。另外根据我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五十八条规定:违法关于社会生活噪声污染防治的法律规定,制造噪声干扰他人正常活动的,处警告:警告后不改正的,处二百元以上五百元以下罚款。”

      头顶陡然传来人声,庄衍拉琴弓的手瞬间停住,随之而来,琴声也戛然而止。

      庄衍吓了一跳。

      他垂头闭着眼睛,听见有人朝他走过来。两人,一男一女,他听到了皮鞋和高跟鞋踩在大理石板上的清脆声响。

      庄衍穿着防风外套,领子立着,挡了大半张脸,脸是冷白色,蓬松偏分短发遮了大部分额头。

      暮色四合,路灯离这里遥远,晦暗的光线下,张劭安站在前方一米多的距离,只能看见庄衍的眉眼和鼻子,还不真切。

      灯下看人都要美上三分,他觉得这个拉二胡的侧影帅得可爱。他没说,不过旁边的妹妹张婉舒,轻轻抓着他的胳膊,转头附耳说了一句,“哥,比你帅。”

      庄衍没说话,他睁开眼睛,抬头漠然看向窃窃私语的两人一眼,低头继续拉动琴弓。

      “原来眼睛能看见。”张劭安见他睁开眼睛,惊讶了一秒,不久,对方又闭上了,“大晚上的,是不是有点儿扰民?”

      庄衍停下来,抬头看向张劭安:“你这算是警告吗?”

      “算是吧。”张劭安穿着黑色风衣外套,两手插兜,一脸恣意神闲,说话半真半假。

      庄衍重新低下头,似乎没听见某人说话。

      张劭安只管听着,也不走,似乎打算和某人对峙下去,不是零下二十几度的三九天,等多久都不是问题。他是律师,做事情从来不都怕等,他喜欢用法律挑战一切不公平不合理现象,但今天他不是挑战,他只是有点闲,闲到吹毛求疵,闲到无事找事。

      拉完《二泉映月》,庄衍又拉了一首《黄昏》,才算结束。

      庄衍左手拿着琴和琴弓突然站起来,弯腰放进旁边的琴盒,收好乐器,他右手掸了掸衣服上掉落的松香,然后一只手在防风外套的里兜掏了一会儿,摸出两张粉票子,塞到张劭安的手心,“拿好了,罚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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