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史今朝

19、经年

　　京大经济学院。
　　办公室207的门半掩着，最后一缕斜阳，疏疏浅浅地落进来，给万物着墨上一层浅绛底色。
　　将落的夕阳，在快乐的人看来，是诗意黄昏，悲伤的人看来，却是长夜将至。

　　“赵伟航，”梁时遇坐在办公椅上，看着对面坐着的这个男孩，轻声宽慰，“你现在经历的窘境，我都经历过。埋头苦读十二载，拼了半条命，考上了名牌大学，你以为终于能出人头地，但却发现，新的赛道才刚刚开始。你会发现，你的竞争对手，那些你以为玩世不恭、不学无术的富二代，他们不仅成绩好，还兴趣广泛，跟他们比起来，你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什么都不会的傻瓜。除此之外，他们还不骄不躁，性格温顺平和，还比你敢闯敢拼，因为你身后的那个家，不允许你肆无忌惮地去试错。我知道，这种对比，真的会将一个人的自尊和傲气，打击得无处遁形，你不可避免地，开始怀疑自己，甚至畏首畏尾。”

　　赵伟航听着这番话，攥着衣角的手指倏地紧了紧。
　　因为一字一句，都直击心脏。
　　他堂堂八尺男儿，以为自己前途无量，此刻却被现实的重担，压弯了不折的脊梁。
　　降维的打击，经济的窘迫，家里突然患病的父亲，以及拖欠的债务，一层一层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

　　梁时遇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微低的头颅，眉目和语气都放缓：“所以，你可以沮丧，但没必要妄自菲薄，毕竟，你也是跑赢了无数个人，才终于走到了这里，值得收获嘉奖。”

　　“你要知道，那些比你优秀还比你努力的人，他们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你自卑，也不是为了让你自暴自弃，他们的存在，是为了提醒你——”

　　“不要懈怠。”

　　赵伟航认真听着，深切感受着眼前这位令人尊敬的师长想要给予他的力量，心里却仍然不是个滋味：“可是，只跟自己比，好难啊。”

　　他说服不了自己。
　　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人生能光彩照人到那个地步，他的人生，却只有晦暗。
　　别人驾驭起人生，驾轻就熟，他驾驭起……
　　算了，他对人生的掌控，还远远达不到驾驭的标准。

　　“赵伟航，”虽然后面的那些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梁时遇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用最精准的话语，直接解他心中疑惑，“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上天还是公平的。”

　　“这世间有一个东西，想要得到它，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赵伟航抬眸，问：“什么？”
　　梁时遇说了两个字：“心态。”

　　“有人出生就在罗马，有人却要跋涉很长很长的路才能走到，需要攀高山、淌湍流，需要割荒草、造扁舟，他们历经风雨一生，最终到达的，可能也只是罗马城的入口。”
　　“但你别忘了——”
　　“罗马也有暴风雨。”

　　“当你辛苦跋涉至他们出生就在的目的地，这一路的收获和成长，没有任何人能偷走。当罗马下起暴风雨的时候，你就闯得过去。因为你经历过更大的暴风雨，心态早已修炼得更强大、更乐观、更富有韧性。”

　　“所以，别一沮丧，一技不如人，一受到打击，就轻易说放弃，你要知道——”
　　“人生的终点，从来不是罗马城，而是更远处的山峰。”

　　“身为过来人，我比你更明白，命运付诸在人身上的枷锁，有多难挣脱。”
　　“但我想告诉你的是——”
　　“从你开始努力的那一刻，你人生的枷锁就已经开始松动。”

　　半掩的门，隔绝不了对话声，邹喻站在门外，听着他用亲身经历捶打出来的这些话语，只觉心口发酸。
　　那一字一句，不是巧舌如簧，不是拾人牙慧，不是浮于表面的宽慰。

　　而是他，真的历经过风雨，弯折过脊背，消损过自尊，用切肤的痛，换来的人生感受。
　　他将人生路上的所有绊脚石，凝练成琥珀，给处在迷茫中的后辈，亮了一盏亲手打磨的光源。

　　邹喻听着，在心里不断构想着他走过来的这一路，构想着这一路的风雨，也构想着他的所有收获与懂得。
　　等再回神时，他们的话题已经换了个风向。

　　“梁老师，真的谢谢您，其实，我今天是想要——”说到这儿，赵伟航有些羞赧，却还是如实说出，“退学的。”
　　梁时遇听了，刚才的温柔不复存在，不留情面地嗤他：“你说什么傻话呢。”

　　似乎也觉得自己幼稚，赵伟航轻轻笑了声：“今天谢谢您，那我先过去了。”
　　梁时遇朝他摆摆手：“去吧。”

　　说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蓦地想起他最开始说的那件私事，还是没忍住叫住他：“赵伟航。”

　　被叫到的男生回眸：“嗯？”

　　看他转身，梁时遇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多说了句：“我知道，你觉得自己现在羽翼孱弱，怕保护不了心爱的人，怕让她等，怕她跟着你受委屈，更怕她在你身上浪费青春。”

　　“但至少——”说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至少，留个联系方式吧，哪怕不说话，默默关注她也好，别让她在你的世界里，杳无音信。”

　　话落，有一瞬的沉默。

　　片刻后，赵伟航才听到他哽着喉说：“那样的日子，太难熬了。”

　　命运将他捶打无数次，他早已练就强大心脏，但将这些都剥去，他唯一不能跟自己和解的事，是缺席了她十一年的人生。

　　“那样的日子，太难熬了。”
　　一字一句，穿过冬日的黄昏，恪尽职守地落入邹喻的耳畔。
　　刚忍住不去回想的催泪画面，重新跃入脑海，她顿觉眼睛发酸，鼻息加重。

　　想起刚重逢的时候，她也曾怨怼过，他的不告而别。

　　却忘了——
　　他的十一年，同样无人问津。

　　想到这儿，她控制不住地眼酸，很快，视线模糊成一片，她下意识地抬起下颌，妄图以此收敛住眼底接连涌上来的热意。

　　直到听到办公室内，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是梁时遇起身，亲自将学生送到了门外。
　　邹喻看了眼四周，迅速躲进了旁边的走廊。

　　“梁老师——”走到门口，赵伟航忽然转身，“您说，人生会苦尽甘来吗？”

　　梁时遇没有任何迟疑，笑着答：“会。”

　　他以前不相信。
　　现在终于笃定。

　　她让他相信——
　　人生，真的有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