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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继篇·无衣】

      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

      天空是最为洗碧的蓝,悠远得叫人触目惊心。

      濂山里正是晴好,润湿的青竹也只有在这般时候,才会相互摩挲出干燥的脆鸣,竹管相叩,竹叶相嗟,空空荡荡的声音在整山的绿荫里缭绕,叫人没来由的想要安静下来。

      “无衣。”

      华胥伏在窗栏向外探看轻唤,青竹小居外,一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梅虬结伏卧,皴裂的树皮在和煦的暖阳下,依旧散发出清清冷冷的味道,如今那枯枝上连一片干叶也无,可华胥知道,待得那白雪满山时,这看似了无生气的枯枝上会生出粉雪白霭般的精魂,较雾更白,较雪更香。那树下坐着一人,青衣黑发,眼如深潭,发如墨,一双眼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眉梢轻轻的挑起一片冷冽的傲,那傲却又似是含着笑的。

      “小混账,没大没小的”无衣过来敲华胥的脑袋,华胥只觉得一片深深的青色倏尔自面上拂过,仿佛洗碧的天突然黯了黯,带着桂花的香味,等再度亮起来时,便紧跟着一阵火辣辣的疼在脑门上炸开,险些连眼泪都逼了出来。无衣却望着华胥的狼狈样,笑得甚是开心,眼里清清澈澈的,冷泉一般荡漾。

      “小混账,再直呼为师姓名,叫你疼得哭都哭不出。”

      无衣得意地拂袖而去。

      华胥望着那一袭青影,无声默念,老混蛋,老混蛋。

      “无……师父……”华胥不免还是有些后怕那功力深厚的爆栗子,出口的话硬生生中途拐了一个弯,别别扭扭的敲开了无衣的房门。

      那青竹排排拼凑的房门吱呀一声敞得打开,青衣的人影仿佛是从竹林里幻化出来一般,气息冷,笑声更冷。

      “哦?无师父?敢情你小子吃我的住我的这么长时间,到头来连个师父都不想认?嗯?”无衣便连那无理取闹也是理直气壮、言辞凿凿、气度炯炯,毫无师德可言的模样。华胥本就嘴拙,碰上无衣更是一句完整的话都凑不出,吭吭哧哧的低下头憋红了脸,手指紧紧攥着系在酒坛上的红绸,指下是漫漫的甜香肆溢,粘腻的桂花味道。

      无衣捉弄够了,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轻轻抬了抬下巴,挪开身子:“进来吧。”

      华胥手里的酒香便逐着无衣身上的桂花香进了屋,流连不去。

      山下有酒馆,名“不归”,那里的青阳酒很有名,烈烈的一壶下肚,只觉得肠腹要烧起来一般,酒气冲脑,直教人烟霞满眼不辨年月。不过无衣还是最喜那店主私酿的桂花蒸,入口醇,入腹浅,连薄酒都不算。无衣自己惫懒的很,教了那店主制酒之法,付了银钱,叫他每月备上一两小坛,自己每月去,或是让华胥去取来,日子就这样傍着甜腻的桂花香,消耗在山路上。

      华胥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可年轻人的心总是像那急欲破土而出的幼苗,颤抖着不安分的蠢蠢欲动。江湖,是多少少年人的远景和憧梦,一入江湖深似海,即便是刀光剑影的血海,江湖依旧不改其致命的吸引力。

      无衣也只说了一句:“不许透露师承。”

      手执一盏新酿的桂花蒸,浅浅的香气萦然指尖,熏透了浅青的袖,氤氲了华胥的眼,临出门的一瞥,深深的将那一袭青衣刻入脑中,经年不改的容颜,叫人摸不清年纪,却依然阻挡不了华胥想要与那人比肩的念头。

      现在还不到时候,再等一等,再闯一闯,等自己扬名一方时,自然会回到这里,理直气壮的去执那一双常年都是冰冷的手,浸着暖暖的桂花香。

      “无衣,你等我。”华胥背对着无衣,许诺,然后离开,炽烈的阳光瞬间填满了华胥离去后的空白空间,烈阳下金色的细尘飞舞,缭乱了谁的心水。

      “………………小混账。”

      世事却总难以如人愿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也难免受挫。

      华胥再回到青竹小居时,带了浑身的伤,插入肩头的箭翎都被侵染成了幽幽的绿色,可见其毒,静脉被药性极力的绷紧,每一步,每一息都带着搜魂刮骨般的彻寒,指尖泛出死气沉沉的黑色。

      那人出手极狠,偏偏又留他一丝生机,华胥恼怒得一口血喷溅在了那人碧青的衣角上,沉沉的青色吸饱了红,散发着幽魅的色彩重重的垂下,像是一片不详的血云。

      “小的不知天高地厚,大的又为老不尊,只会丢人现眼,真真家门不幸,叫人齿冷。”那人的声音极冷极狠,毒牙一般噬入皮肤,华胥听了寒得心都开始颤。

      青竹小居却已是人去楼空。厚重的白雪压着厚重的灰尘,一片混沌的埋没了晴好的曾经,空气里满是颓败的气味,梅花连花苞也不见,熟悉的桂花香连踪影都寻不着。

      华胥一瞬间体会到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小的不知天高地厚,大的又为老不尊……”

      华胥满心都是担心,都是忧虑,都是无衣。

      无衣,无衣,你可安好?

      直到华胥肩头的伤疤结痂,又生出了新嫩的皮肤,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带着淡青色的印痕,直到门前的老梅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直到空空的酒坛把自屋后流经的溪水也染成了桂花香。直到华胥可以轻易的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小辈倒提着脚后跟,一一扔出青竹小居,直到华胥面容未改却已两鬓覆雪成霜。

      犹记当年,无衣执着一管碧翠的箫管,轻轻的叩着半空的酒坛,酒液荡漾出缭绕的回音,引得人心头跟着一波一波的荡漾,无衣挑着眉盈盈的笑,傲得很,也暖得很。

      “这酿酒之法,是当年我师父传给我的,真不知这甜甜腻腻清清淡淡的味道,他做什么那么喜欢。”无衣垂着眼轻轻的笑,不辨年月的容颜叫薄酒蒸起一片少见的红晕,又叫竹荫无端覆下了一片哀凉的悲意。

      “他自封青柏居士,却偏爱了桂花香,连衣衫,也是浅黄的。”

      “真是,一个大男人,穿黄衫倒是叫人想象不出的好看。”

      “他说,我们这一支,总是逃不出这命数般的冤孽,不应收徒,却偏偏收了,收了,却偏偏注定要纠缠不清,他问我,为何当初会收我为徒呢…………”

      无衣少醉,但那一次却醉得哀伤,他半眯着水色潋滟的瞳子,声音是说不出的戚然。

      “华胥,为何当初我依旧收你为徒了呢…………”

      徒弟爱上师父,天下之大不韪。

      直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原以为有生之年总能相见,哪料得一句不愿,断送了无衣的性命,和自己数十载的痴恋。

      那小孩儿穿着无衣的旧衣,是少有的一件白色,被年月抹去了轻佻的莹白,沉淀下层层的淡然心境。只是那眉梢眼角一敛一挑,十足十的小无衣。他说他叫青淮。

      那叫青淮的孩子眼睫微垂,面容清秀,算不得多好看,却生生透出一股极清极冷的妖异。

      “他还要我告诉你,”青淮道,“他本名无淮。”

      青柏,无淮。

      华胥伧然望天笑叹,手掌覆上面庞,不辨神情。

      这一世一世的冤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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