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狐灯

1、第一章

　　【初篇·华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濂山的风正缓，雨正浓，漫山漫谷都是湿漉漉的青绿。温山，软水，正是寒冬到来之前最为潮湿温柔的一段雨季。葱郁了一个夏季的青竹，越发透露出苍翠的颜色，年复一年的积淀了岁月，明明是葱茏到缠绵的光景，偏偏叫人品味出萧落的情致来。

　　华胥持着一柄三十五骨的青竹绸伞，在山间缓缓前行，手里提着三两个不大不小的酒坛子，隐隐约约的透露出些许甜香来，山上原可以自行酿酒，但这经年的“桂花蒸”，却是山下那家不归酒馆里才能品上一品的好滋味。是以，华胥总爱隔三差五的去山下的镇子里转上一转，捎点酒菜，时光从上山下山的小径上流淌而过，这番日子虽不免有些形影孤寂，但也算是清闲适意。

　　可今天却有些意外。

　　华胥蹙起了眉。

　　华胥的眉眼生的极好，浓烈潋滟，美得锋芒毕露，极似漠北的烈阳冷月，鼻唇却是温柔绻绻，一笑如江南的山水，和暖宜人。这般本应该显得突兀的容貌，却被华胥那极柔又极艳的笑意糅在了一处，缓缓地洇开，凭生几许惊艳。华胥这般蹙着眉梢，那冽艳的眉眼便也带了些潮湿的意味，变得朦胧柔软了。

　　华胥眉眼朦胧，带着些惊异的神色打量着自家门口的不速之客。

　　这青竹小庐虽不至于隐蔽，却也万万不易寻得，门前的阵法算不上精深，毕竟也不是人人都走得通的，而如今却被人走到了自家门口。

　　阵法并未被破坏，那人也并未入门去，只是坐守在门口的一株老梅的斜桩上，小小的一团影。

　　竟是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孩子。

　　身量细瘦，裹着一件淡青的衫子，却到沾上了点点泥污，透湿的贴在身上，面庞苍白得几乎不见人色，泛着冰冷的青气，眉眼像是洇湿了的丹青，浅浅的晕了开去，那小孩见了华胥，晃悠悠的起身向着华胥拜了拜，水珠顺着衣袂发梢簌簌的落。

　　华胥皱着眉只想叹气，若换了寻常人，便也就不睬了，偏偏来的是个小孩子，一张小脸给冻得青白，华胥虽自认不是什么好心肠，但让一个小孩子大老远寻到门口来，还要平白挨冻，却也是有些不忍的，心里千万个不愿，也只得先把人领进屋，再作打算。

　　给小孩换过了华胥自己的干衣，又捧上了一杯热茶，华胥总算能坐下来跟那小孩好好说话了。

　　“门口的阵法，你是如何通过的？”

　　那小孩抓着粗瓷的杯子，望的确是屋角那几只酒坛，浅浅沉沉的陶土颜色，蒙着湿漉漉的水汽，正是华胥带上山来的那几坛桂花蒸。

　　“什么阵法？”

　　华胥结舌，原以为这小孩有什么过人的本事，怎想竟是误打误撞来的，心下稍稍失落的同时，也释怀了些，又问：“那你是如何寻到我这里来的？”

　　那小孩闻言，稍稍迟疑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茶杯，垂下眼道，“我醒来时，便已在这里了。”

　　华胥闻言微觉诧异，见他面色有异，不觉一手捋了袖子，将手指往那小孩腕上一搭，面上骤然变色。手腕一翻，已然紧紧攥住小孩的手腕，不住的颤抖，道：“是……他？”

　　那小孩被攥的生疼，皱着眉不住呼痛，道：“你……你放手……我才告诉你。”

　　华胥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讪讪的松了手，偏过脸去端茶，却几乎泼洒了大半在袖上，强自稳了声息，问道：“你……可是他叫你来的？”

　　小孩摸了摸手腕，淡淡的抬眼，目光自华胥的脸上一掠而过，毫无血色的唇角微微扬了扬，转眼间便委顿了下去，松缓宽大的衣摆撒在地上，沉沉的一片白色，仿佛凋零的夜昙花瓣，眼见着生命渐渐枯萎消殒。

　　华胥一步跨上前，手掌覆上那孩子的前胸，这才发现他的胸口一片冰凉死寂，眉心缓缓弥漫出一股死气，根本不像一个活着的人。

　　华胥心下骇然，喃喃道：“借命蛊……”回手摸出一枚细针，方要扎入那小孩颈边穴道，却见他眼睫一阵微颤，悠悠转醒。

　　“你的命，是从哪里借来的？”华胥看着怀里的小孩，脸色极白不似活人，几近透明，看得到眼下微青的血管，然后才发现自己连声音也是抖的，指尖几乎捏不住细细的银针。

　　那小孩动了动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缓缓地道：“他要我问你……若是他打算一辈子不见你，你愿是不愿？”

　　华胥沉默了良久，小孩不吭声，也没有再问，就这样静静的躺在华胥的怀里等着，气息越见微弱。

　　良久，华胥道：“不愿。”

　　那小孩蓦然睁眼，含笑颔首，眉梢眼角带着全然不合年纪的风情，惨白的面孔渐渐缓和，虽仍是透明般不带血色，却缓缓消退了死气，显露出几分生意来，眉梢轻轻的扬起，眼里氤氲着淡淡的潋滟青色波光，唇仍是极淡的，像是蒙着一层珠白的月光。

　　“如尔所愿。”他唇角浮起一丝浅笑，淡，且冷。

　　华胥倏然睁大了眼，惊得连声音也是冰冷的：“这……他……他怎样了？”

　　“他的命，借给我了，从今往后，他不再存于此人世，他要你收我为徒，叫我……”那孩子微微扬起了唇角，目光又一次掠过了屋角的那几坛桂花蒸，神情与印象中的那人像足了十分。

　　“青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