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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最开始的时候,古城中的人们读着报纸,听着广播,虽然也兴奋着慌乱着,但总觉得外面发生的那些似乎与自己有很大一段距离,自己的生活还是要一如继往地继续下去,直到赵爱华开始在学校中贴起了大X报。赵爱华是李世儒从市完小调进来的,李世儒看中了他那出色的运动天分,想在自己的中学里也培养出一批大脑和身体同样发达的学生。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李忠良和儿子的好友刘国文都属于这样的人才。李世儒与众老师和学生挤在一起看了批判自己的文字,他微笑着没有言语,要求所有的老师继续正常上课。然而,人性中的恶如果未遇阻拦与惩戒,就会不停滋长壮大,并会诱发更多人心中同样的恶。于是贴在墙上的纸越来越多,内容也开始歪曲得离谱,他名字中的那个“儒”字本身就已经是桩重罪。李世儒知道自己已经是在劫难逃,但他还是一脸平静地维持着学校里的正常秩序,直到工宣队进驻。
      能够耐心阅读我这些平庸故事的人,请允许我将您视为朋友。如果您还没有读过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我衷心请您去读一读——趁现在还能读得到,读一读前辈宗师巨匠们滴血的文字记忆。唯有不予忘却,才不会重蹈覆辙。今天,当我面对着自己平淡无奇的文字中越来越密集的神秘方块,我有一种将要窒息的感觉。我不知道我这样的坚持现实主义题材的讲述者还能生存多久。我深知我的文字既不合时宜,又惹人讨厌,但我还想再坚持一下,哪怕只有一人阅读也好。或许有一天我也终归要去穿越,穿越到一个超脱却又孤寂的宇宙中,然后在那里终老。
      李世儒夫妻二人经受了那段岁月里他们应该经受的一切。李忠良上去与恶人拼命,自己却也被绑了起来;刘国文上去拼命要救自己的好友,当然也没有逃过厄运。刘国文的母亲以自己八代贫农的身份撒泼装疯,总算是把自己的儿子救了下来。李雪站在那大哭,郑丽华则吓傻了一样站在旁边。
      天气已经转冷。如果这样的折磨再持续几天的话,李家三口可能都会成为万千冤魂的一员。然而,历史在最无情的时候也会留有一丝机会,给那些还愿意去相信的人以期盼。这天上午,一大车穿着军装的人入驻了这所中学。
      这群人的头头满脸黑胡子茬,身材格外魁梧,虽然长得浓眉大眼,却一身匪气。工宣队的头头上前询问,这位兵匪抽着烟说,这里归他们接管了,臭X九们留下,其他无关人员都赶紧散去。工宣队的头头(以下简称“工宣头”,因为他不配我们提起他的名字)当然不干,兵匪巨大的牛眼一瞪,对身后几十个队员说:“同志们,我们无产阶级队伍中混入了不少奸细,他们妄图对伟大领袖和我们人民军队发起公然的挑衅与攻击,我们害怕吗?”身后的人员啪地一声立正,高声回答“不怕!”;兵匪又说:“我们能够退缩吗?”众人高声回答“不能!”,于是兵匪举起了手大声说:“各就各位!”身后的队员刷拉一声散开,或单膝着地,或以汽车或其它物体为掩体,十足十标准的作战姿态。“准备!”兵匪又大声命令,哗啦一声传出整齐一致的拉栓声响。兵匪瞪着工宣头,举起的手就要落下。这群专业军士的气势立刻把工宣队的气势压得死死的,工宣头脸色苍白向后退着,陪着笑不停地说误会,之后与他的队员们夹着尾巴溜走了。躬身站在台上的李世儒看着台下发生的一切,看着兵匪那嚣张又不可一世的神态,心想这是刚脱离了狼穴却又落入了虎窝啊!
      兵匪把所有看热闹的人都赶了出去,之后学校大门紧锁,门口设了两个岗哨。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风刮起,兵匪骂了声说:“妈了个巴子的,这是想冻死老子吗?把这些人都押进教室去!”进入温暖的教室后,兵匪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让站在台上的人逐一介绍自己的身份与罪行。李世儒说了几句,兵匪骂了句“声太小听不清,你们把那些个牌子摘下来站起身好好说!”于是大家心惊胆颤地把牌子摘了下来,仍然戴着高帽,由李世儒开始痛陈自己的历史。最后到了李忠良,这个十四岁的半大小伙子咬着牙一声不吭。“这小崽子是李世儒的儿子,那个女的是他老婆,一家三口全是反D派!”赵爱华向兵匪讨好地说。兵匪一听当即把桌子重重一拍说:“难怪你们审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审出个屁来!一家人在一起互相打气,互相串供,能审出来什么结果吗?”说罢兵匪转过头看了看赵爱华问:“你又是谁?”赵爱华讨好地说:“我以前是这里的体育老师,现在是学校革W会副主任。”兵匪当即把眼一瞪骂道:“我不是说过无关人员都散去吗?你以前也是个臭X九,我看你也不像什么好东西,你给我老实交待,你是不是跟这群人也是一丘之貉,偷偷给他们通风报信?”赵爱华极力否定,兵匪却啪地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刮子说:“我看你就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奸细,以后你负责给我们生火和打扫卫生,好好反思你的罪行,只要让我再看出一点儿你的反动苗头,老子立刻毙了你,听到没有?把他带下去!”
      兵匪又坐那大马金刀地看了看众人,然后说:“伟大领袖说过,擒贼先擒王,咱们必须得把这个反动头头孤立起来,让他的家人在他的身边能把他孤立起来吗?老娘们和小孩子知道个屁,李副代表,你说他们得怎么处置?”兵匪身旁的人说:“把他们单独关起来!”兵匪摇了摇头说:“那还浪费我们革命队伍的粮食。只要抓着他老子,不怕他们反了天。让广大的人民群众去监督他们,去批判他们!把他们和那几个女的都赶出大门去,让他们永无密谋和串供的机会,我们集中精力斗这几个真正的反动权威!”
      李忠良跟母亲和其他几名女老师刚走出大门,刘国文就跑了过来,两个十四岁的少年都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刘国文的母亲这时远远出现,大声招呼自己的儿子回家,于是两个小伙伴互相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眼神中瞬间交换了只有他们才能读懂的神秘信息。
      教室内的兵匪则继续大呼小叫拍着桌子,最后让留下的几人坐在书桌上老老实实地写检讨,“要把自己思想最深处的毒苗挖出来写出来,让你们的反动遗毒昭然若揭!”然后兵匪把队员们招呼起来,走到操场上开始训练。在两名炊事兵的打骂下,王姓体育老师乖乖地在食堂生起了炉子,挖起了炉灰。他的命运在瞬间发生了改变,再次验证了伟大领袖那句颠扑不灭的真理。
      下午夕阳西斜的时候,兵匪进来把几人的检查收走,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然后用手里的皮带抽着桌子指着李世儒大骂:“根本就不深刻,一派胡言,明天一大早你过来给我重新写,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在家等候传唤!”说完他把这些检查统统塞进了炉膛里。
      刘国文与李忠良半夜时分来到了学校的操场上。虽然大门紧锁,但这是他们的学校,他们闭着眼也知道哪里的围墙有缺口,哪个教室的门可以通过碎裂的窗玻璃打开。他们手里抓了个袋子,袋子里是一条刚刚冬眠的野鸡脖子,此刻已经完全苏醒。所有的校舍都黑漆漆的,但他们知道那个可恶的大坏蛋并没有走,他们也知道他住在哪个教室里。他们借着微弱的星光,轻轻拉开了教室的门,看着教室里拼起来的桌子和铺在上面的被褥,把袋子口一松,然后把袋子扔到了被褥上。就在此时二人的脖领子一紧,像被人抓着脖子提起的小猫一样,被提进了教室,灯光也随着亮起。
      大坏蛋放下二人,看着打开的袋子和爬出半个身子的蛇身皱了皱眉,一把抓过来在地上摔死。然后他回过身来,仍然大马金刀地坐下,瞪着眼却目中带笑地说:“你们两个小鬼,想谋害你家陈大爷,道行可还差得远!给我站好了,稍息,立正!向右看齐!”两个小鬼低着头拒不执行命令,大坏蛋看着这对好朋友不由得笑了起来:“咱们爷仨总有些阶级感情吧,你们俩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意见当面提,有什么不服当面打,这种背后偷偷摸摸的行为不应是大丈夫所为,你俩记住了吗?”两个小伙伴互相看了一眼,仍是没有吭声。这时李副代表走了进来,看到地上的死蛇大吃一惊,指着二人说你们这可是反动到家了。大坏蛋摆摆手说:“老李你理解错了,这是朴素的阶级感情,这玩意到了小广东的手里就会变成美味,可以让我们继续精神抖擞地迎接革命战斗。”说完他把目光转回二人:“我们革命军队从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说我得怎么感谢你俩?”说完他沉思了一下,对门口咧嘴看热闹的哨兵说:“去给他俩拿个馒头。”
      大坏蛋接过馒头,塞到了李忠良的手里,却被李忠良扔在了地上。大坏蛋瞪起了眼睛:“你对我再有意见也不应该糟蹋粮食,你这行为该打!”李副代表作势要打,被大坏蛋用眼神制止。他弯腰捡起了馒头,小心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土,把沾了灰的那层皮撕下来自己吃掉,然后把馒头递给了刘国文。刘国文此刻觉得这个大坏蛋似乎并不十分可恶,便与李忠良用眼神交换了自己的想法,李忠良点了点头。二人出去挖蛇已经折腾了半个晚上,此时肚子早已饥饿,刘国文把馒头接了过来,掰成两半,与李忠良大口吃了起来。大坏蛋点起了烟,笑眯眯地看着二人。吃完馒头大坏蛋要试试他们俩的力气,两个孩子就与大坏蛋掰起了腕子,可最后两人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还是掰不过。虽然面色仍不友好,但二人心里却已经开始佩服起这个解放军叔叔来。
      之后的几个月里,李世儒就每天都到学校写检讨,照例是永远通不过。虽然陈队长骂不绝口,但从来也没有对他动过一个手指头。李世儒心里已然明白过来,这是上天垂怜,派下了这样一名神将来护佑自己这一介书生。这天下起了大雪,李世儒坐在暖暖的教室里,见周遭并无外人,便提笔认认真真用自己最好的书法写下了“深恩难报”四个大字,走上前交给了陈代表。年轻的陈代表仔细看着李世儒这完美的赵体,眼神顺着每个字的笔触流动,虬髯满面的脸上露出近乎迷醉的神情。没错,这样的字,并不是每一世都能有人写出的,自己就是受人之托为此而来,并且承诺了为此死不足惜。陈代表悄悄在自己的身侧竖了竖大姆指,之后照例又是骂了几句不够深刻,把这张纸扔进了炉膛里。那一刻,李世儒的心里对这个世道重新升起了巨大的信心与善意。
      漫天风雪中陈代表遥望着窗外那座近千年的古塔出神。李世儒便讲起了这座塔的前世今生,陈代表点了点头说:“我以前也听人给我讲过,还讲过当时造这么一座塔是多么地不易。无数个世代都已烟消云散,可这座塔还孤零零地立在这里。如果它有知有觉,它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李世儒当时就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刘国文与李忠良成了操场上的常客,陈代表会让他俩跟着自己一起训练,并教他俩一些入门的拳脚。天气不好的时候,军人们仍在操场上训练,二人则跑到李世儒所在的教室里,听长辈讲一讲历史典故,并藉此学习和坚守做人的道理。至于检讨,李世儒还在装模作样地写,陈姓军人也继续装模作样地烧。
      这天滴水成冰,李世儒一大早就慌慌张张地向学校跑,两个孩子见状也关心地跟在后面,三人的眉毛和睫毛上不久就沾满了白霜。李世儒跑进教室见到陈代表,双膝一跪眼泪就流了出来:“陈代表,工宣头他们已经架好了炮,要把古塔炸倒,请您千万救救这座塔吧!当年俄国人和日本人都没能炸倒它,可不能让它断送在我们自己人的手里,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这塔的命啊!”陈代表拉起李世儒,问明了位置,召集了队伍,自己钻上了车,一脚油门就冲出了学校大门。刘国文与李忠良这两个运动健将也跟着各位兵哥哥一起敏捷地跳进了后车厢里,车子全速冲向正对着古塔的那条大马路。这时只听得“轰隆”一声,一面塔身上腾起尘烟,菩萨的脸就消失不见了,但塔身依然稳稳地耸立着。
      陈代表把头伸出窗户,对着后车厢里的人吼了声“都给我抓紧了”,直接就向路中央那两门土炮撞了过去。土炮被卡车撞得七零八落,他踩住了刹车,开门跳下车,指着不远处工宣头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混进工人阶级队伍中的奸细和王八蛋,处处与我们革命队伍作对!这座塔是封建王朝毒害人民群众的宗教毒草,是旧社会压在人民身上的三座大山的铁证,我正要组织革命群众到这塔下忆苦思甜痛说家史,向黑暗的旧社会发起血泪控诉,你这个奸细竟然吃了豹子胆,妄图替万恶的旧社会销桩毁证!你给我坦白,你到底是什么出身?你到底是什么居心?”工宣头也骂了起来:“姓陈的你别以为你穿上这身衣裳就多牛逼,我们响应号召造X有理,我们炮打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司令部,你他妈的才心里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陈代表判断了一下形势,他扭头对李副代表说:“你给我去查查这小子的底,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出身,我越看他越不像是个好人!”就在大家都以为陈代表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只见他一个箭步闪电一样冲到工宣头的面前,只用一拳就将其打倒在地,几秒钟内将其捆紧,然后提着个棕子一样轻若无物地提回卡车旁边。
      陈代表指着对面其余人纵声说道:“这个人的底细我们会慢慢地查,你们现在谁说了算?”对面众人犹豫着,把目光落向了稍远的一人。陈代表已经明白,就对这人说:“好,我现在命令你接管我手里这个奸细的职务,你回去等候我下一步的命令。在此期间你要带领大伙仔细回想这个奸细的言行,想到有价值的线索立刻向我报告,表现好我会择情给你们申请立功,你们听到了吗?”对面那伙人见自己的主将一个照面就被人拿下,此刻生死不知,而被陈代表授命的继任者心里则是又惊又喜,此刻已然转换了立场:“陈代表您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说完打了个立正敬了个礼。陈代表左手依然拎着工宣头,右手也敬了个极其标准和漂亮的礼。于是陈代表把手里的工宣头扔到了后车厢里,众人纷纷上车,离开现场回到了学校。此后真有人开始来学校反映工宣头的反动言行。七天后陈代表判断着工宣队里应该已经完成了权力的更替,便把工宣头推出了学校的大门,任其自生自灭。
      这七天里陈代表让李世儒把所有能够舞文弄墨的老师都请到学校里,大家写了无数张声讨黑暗封建主义和万恶资本主义的标语条幅,以及带有伟大领袖名字的语录,又请李世儒用工整的仿宋写了块“革命小将教育基地”的牌子。陈队长看着李世儒的仿送,摇了摇头随后露出了笑容。然后他组织起老师和学生,将这些标语密密贴在古塔四周,将牌子立在古塔前,真就组织了几场声势浩大的声讨与控诉。就这样,这座古塔借着耻辱之名躲过了一劫。
      就快到旧历年的时候,李副代表从营部回来了,跟陈代表聊天时说起了一则消息:“听说黄泥洼那边前天发现个日本特务!”陈代表一边喝水一边看着李队副乐:“别胡说,台湾特务吧?”李队副说:“就是日本特务,听说建国前就窝藏在那里了,给自己取了中国名,平时扮成一个木匠的模样,实际上却是日本人留下的间谍。要不是有人揭发,还真就看不出来!”陈代表手中的白色搪瓷缸子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然后他盯着李队副问:“抓到了吗?”李队副说:“本来抓到了,可这个特务还有个徒弟,半夜把特务偷偷救了出去。那边的人现在还在搜山呢。”只听陈代表站起身来激动地说;“兄弟们,报效祖国为国立功的时候到了,大伙都跟我去抓特务啊!”说完带领这队人马轰隆隆跑上了车,急急地冲出学校大门,留下了教室中的李世儒和两位少年一脸的惊愕。
      从此三人再也没有见过这位陈代表。好在学校也像是变成了真空一样,没有人敢来打扰,李世儒和其他老师们平安无事地躲过了这场劫难,挺过了最为混乱的那段日子。后来学校的秩序有所恢复,李世儒变身为学校的锅炉工,与赵爱华一起推着煤车烧锅炉,李世儒的妻子则贬为学校的勤杂员。因为经历过更为可怕的遭遇,李氏夫妇心中未有丝毫不满,干得勤勤恳恳心安理得。反倒是赵爱华,不停跑去表忠心献殷勤,但那个时代表面上再嚣张的人,其实心中也怕到极致,没有人敢去改变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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