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塔下的人生》青山1969

1、1

　　一九五八年的九月一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这天清晨，刘国文早早就爬了起来。他再一次撒娇地对父母说，他不想去上学，他想跟大人一起上山炼铁，可父母照例是没有答应。早秋的太阳仍然热力十足，母亲给每人盛了一大碗红彤彤的高粱米水饭，一家人把鲜嫩的绿茄子撕成条，沾着大酱下饭。“不然就让小文随俺们下地收粮食中不中？”六十岁的爷爷虽然已经在此生活了近五十年，依然一口地道的鲁西南口音。“咱们那点儿产量收不收都无所谓，外省亩产都十多万斤了，以后咱们国家最不缺的就是粮食，你们这些人就是要抱着封建小农思想不放。愿意收你们老头子们自己去收，不要影响我们小文接受革命教育！”母亲翻着白眼望着又黑又瘦满脸皱纹的公公，没好气地说。爷爷于是端着饭碗低着头走到院子里。奶奶看了儿媳一眼，没有说话。
　　就在刘国文快要吃完早饭的时候，李忠良背着小书包跑了进来。刘国文与李忠良两家院子紧挨着，二人几乎同时出生，从小就被两家大人放在一个悠车中，两人熟悉得甚至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刘国文也很想要一个李忠良那样的书包，可家里没有，他只好匆匆扒完饭，背了个包袱皮与李忠良一起去学校报到。
　　离学校还老远二人就听到了咚咚锵的锣鼓声，二人兴奋得跑了起来。远远望去，只见学校的墙上插满红旗，此刻正迎风飘扬，大一些的学生们身着整齐的白色衣裤，在学校门口站成两列，男生敲着锣鼓，女生舞着红绫，迎接刘国文和李忠良这样的新生入校，这让刘国文心中升起一阵骄傲与兴奋，便把看大人们炼铁的心思抛到了九霄云外。二人跟着其他小朋友们一路来到了操场边一长排课桌面前。课桌后面的中年女老师很和霭地问二人叫什么名字，父母叫什么名字，家庭出身是什么，今年几岁了等等，并分别填在两张表里。听二人说今年还只有七岁，这个老师就与旁边的一位男老师商量了一下，两位老师用手比了比两个小孩子的身高，点点头指着身边一个女孩子对二人说：“你们跟这位大姐姐去一年二班，”然后把手里的两张表格交给了大姐姐。
　　刘国文与李忠良跟随着这位大姐姐，穿过一长排气派校舍中间的高高门洞，来到了另一个院落。刘国文抬头去看，只见一排更为巨大的房舍用厚厚的青砖砌成，窗子很高却很窄，窗顶呈尖尖的三角形，整排房子看上去真是个结实！大姐姐把他俩送进了一年二班的教室，把手里的表格交给教室里的老师就离开了。刘国文看了老师一眼就赶紧低下了头，李忠良倒是仰着头对老师笑，并说了句姑姑好。原来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正是刘国文的亲二姑。刘老师倒像不认识他俩一样，拿着表格看了看，又表情严肃地问了二人的姓名和年龄，把二人安排到了后排角落里的一张书桌后面。于是刘国文与李忠良就这样完成了入学的所有程序，一份证明也没用提交，一张表格也没用填写，二人家长的面儿更是连露都没露。很多年以后，李忠良的儿子在同一所学校入学时，经历的程序也大同小异；但当李忠良的孙女六十年后仍在这所小学入学时，那繁琐的手续差点让李忠良的儿子和儿媳精神崩溃。
　　刘老师戴着圆圆的眼镜，坐在讲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手里的表格和座位里的娃娃们，心里在记着每个人的姓名与特征。小娃娃们刚开始还有些腼腆，可不一会儿就互相聊了起来，于是教室里就像孵化场那样充斥着叽叽的稚嫩嗓音。坐在刘国文与李忠良前面的是两个女孩，留着娃娃头，这时回过头来开始跟两个男孩子讲话。刘国文与李忠良这才知道，这两个女孩子一个叫郑丽华，一个叫李雪。郑丽华长得十分漂亮，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穿着一件双肩压有漂亮褶皱的连衣裙，李雪的衣着则要朴素得多，但也没有一块补丁。两个男孩子的衣服上则都是补丁落着补丁，区别在于李忠良身上补丁的针脚要比刘国文身上的细腻得多。
　　又过了一会儿，刘老师拿起教鞭敲了敲黑板说：“好了小朋友们静一静，现在开始点名，点到名的同学要站起来说声‘到’，大家听清楚了吗？”于是小朋友们扯长了嗓子说：“听——清——楚——了。”
　　课间的时候，刘老师带着小朋友们做游戏，刘老师让班级里个子最高的刘国文与李忠良手拉着手举起来形成一座桥拱，然后再一上一下地摇动胳膊，其余小孩子们就判断着这一上一下的节奏，抓紧时间从二人的手臂下钻过去。刘老师口中唱着：“傻姑啦傻姑啦，美丽的姑娘就是她！”然后二人把胳膊向下一落，罩住了正好来不及逃脱的郑丽华。郑丽华睁着忽闪闪的大眼睛看着刘国文，忽然嘴一咧就哭了出来，把刘国文看得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刘老师倒是哈哈笑了起来说：“郑丽华你是美丽的姑娘呢，你为什么还要哭？”于是郑丽华又看着刘国文破涕为笑。
　　时光在刘国文与李忠良的成长中飞逝着，转眼二人已经升到了三年级。三年级的小朋友已经搬出了里院专为低龄儿童设计的房舍，搬入了前院的普通校舍中。九岁的刘国文李忠良与其他孩子们一样，最大的恐惧就是饥饿。老师已经不再给孩子们讲课，也不准许孩子们到外面去跑去玩，只是要求大家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一动不动。刘国文家里的粮食也一样是靠配给，但让母亲惊讶的是，家中米缸里的高梁米每到快要吃完的时候，又会莫名多出来一些。于是母亲看一眼闷头不响的公公和婆婆，脸一红。尽管不至于过于饥饿，但吃饱也是不可能的。刘国文已经记不起“吃饱”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感觉了。
　　这天早上刘国文的奶奶塞给刘国文两个蒸熟的土豆，让他和李忠良中午找个没人的地方当午饭吃。刘国文想了又想，偷偷把一个土豆塞进了郑丽华挂在椅背上的花书包里。中午的时候他和李忠良跑到校外，把剩下的那个土豆小心地掰成均等的两份，然后两个孩子一点一点地咬着吃了下去。两个小孩子感慨着，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下午的时候刘老师正坐在讲台上看书，郑丽华却忽然哭着举起了手，然后站起来说：“老师不知是谁在我的书包里放了个土豆！”刘老师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平和地微笑着说：“是不是你妈妈给你的呀？你看你妈妈对你多好。”郑丽华哭着摇头说：“我妈才没给我呢！我家根本就没有土豆！”刘老师又笑着说：“郑丽华那你还是回家问问你妈妈去吧，你现在就可以回家了。”郑丽华背着书包走出教室后，刘老师站起身来对着其余小孩子们说：“小朋友们，现在大家都按一按自己的胳膊，谁按下之后发现出了个小坑，就举手告诉老师。”刘国文和李忠良都狠狠按了按自己的胳膊，可皮肉瞬间就弹了回来，根本没有出现期待中的那个“小坑”。如果能够按出“小坑”的话，老师就会给一小碟香喷喷的黄豆，想到这刘国文与李忠良的嘴里都流出了口水。
　　只要人类在自然面前不要忘乎所以地猖狂，大地总是会毫不吝啬地慷慨馈赠。四年级以后，刘国文与李忠良就基本忘记了饥饿的滋味。虽然饭食中几乎没什么油水，但二人的身体迅速发育，两人都进入了学校的运动队，每月可以获得额外的粮食配给。刘国文身高臂长，专项是标枪；而李忠良则是中长跑。每天天不亮，年轻的体育老师赵爱华便带着一群学生在古城的马路上跑步，然后回到学校的操场上训练。就这样，刘国文与李忠良完成了小学的教育，与郑丽华和李雪共同升入了古塔旁那所俄式建筑风格的中学。
　　郑丽华与李雪都长成了窈窕的少女，依然坐在高高大大的刘国文与李忠良的前面。四人的关系比其他同学间要亲近得多。两个男孩子每天晚上放学后负责把两个女孩子送回家，然后再搂着肩膀一路走回自己的家。李忠良的父亲李世儒是这个中学的校长兼中文□□，是远近闻名的书法家；李忠良的母亲则是历史□□。虽然是中学校长，但李世儒的工资并不比普通工人高，因此李家的家境并不比刘家更好。两家四代为邻，关系不输近亲，在饥饿的那年，刘国文的爷爷没少在半夜时分往李家的院子里扔粮食。
　　如果岁月能够平平淡淡不起波澜，可以想见这四个少年会在中学毕业后或继续求学，或进入工厂，然后组成两个家庭，成为社会坚强的基石，度过他们平凡却也可能是幸福的一生。然而，一九六六年还是到来了，而且很突然地就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