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长安小布袋

70、11.骨肉相连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惨的场面，纵使战场上、狼群里都过来了，那时的触动也不比此刻，曾经熟悉的人瞬间碎尸万段的震撼。

　　而且下手的，也是熟人。

　　不敢想了，这下如此狠手杀人的还是晋辰的爹……

　　但……一切似乎又理所当然。我脑海中回响着沙净天的话——“你竟敢对晋辰下手”。难道……晋辰并没有躲过……

　　不可能！不可能……

　　我从地上爬起来，腿有些痛，我咬牙忍了，扶着门走了出去。迎面花喜走过来，脸色泛白，口中念着：“到底让她……”

　　“到底让她得手了”——花喜想说的是这句么？

　　她说着，越过我就想冲进屋里，我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竟也是拿了把刀的。虽然不像沙净天佩剑那般锋利，却也是能杀得死人的。

　　他们倒都是一副比我还气还急的样子，都要将春好杀上几刀，我却脑袋一片空白，心如死灰。

　　他们全都气到这个地步，那晋辰……还能是活着的么？

　　“春好已经死了。”我拉住花喜，“晋辰怎么样？”

　　“你还知道问？差不多也死了！”花喜如吃了火药般。

　　我丢开花喜，一瘸一拐地往那人声最喧闹的地方走。

　　忽然多了一双手，竟像捉小鸡一般，将我半提了起来，我一惊，回头却见是面色铁青的沙净天。他这动作虽然使我如上吊般不甚舒服，却终于比我自己走快得多，我勉强挤出个感激的微笑给他，撞见的却是他的下巴。

　　沙净天一路阴着脸，把我提到了晋辰晕倒的地方。御医已经来了，正指挥玉锦和我宫里几个侍女嬷嬷要将晋辰抬进屋里。王宰相则招呼着众小太监匆匆忙忙地把吓坏了的皇后母女送走，也顾不得和我告辞就去了。沙净天看她们抬晋辰，顺手把我扔了，自己跟进了屋去。我脑袋不幸磕在了台阶上，痛得发晕，这股剧痛却忽然教我燃起了莫名强烈的怒火。一怒之下，我竟跳了起来，忍痛排开众人冲到了晋辰床边，喝问御医：“晋辰中了什么毒？”

　　彼时晋辰紧闭双目，眼圈发黑，嘴唇微微发紫，鼻息甚弱，脸色惨白。我看得心里猛地一抽搐，只想将自己拎住脖颈，就地撞死。就是因为有我这种笨娘亲，晋辰才会变成这般光景。若我有花喜四分之一的聪明，当初就不该带晋辰回宫，若我有花喜一半的聪明，如今也不会让晋辰中毒。

　　归根结底，就是我笨，就是我笨！

　　御医结结巴巴说不清，沙净天一把把他领子揪住，喝问：“没听见问么？晋辰中了什么毒？”

　　“……不……不识得……”御医的声音愈发小。

　　“锵”的一声，沙净天佩剑出鞘，架上了御医的脖子：“你说什么？”

　　御医两腿一软，不住地磕头求饶，沙净天早已等得不耐烦，挥剑欲要斩那御医。

　　“你干什么？”花喜从后面一闪身上前来，劈手打落沙净天的剑，“着急就能随便杀人？杀春好还有道理，是惩凶，杀御医又是什么理由？当你自己是皇帝么？”

　　本来气氛便紧张，花喜又说出这样话来，周围所有人听了，都倒抽一口冷气。而沙净天被花喜一吼，竟也没再说什么，自行捡了剑收起，坐在晋辰床边。

　　我把那吓得半死的御医拍一下：“晋辰还有多久可以活？”

　　花喜听见我问，眼睛都红了，揪着我使劲儿晃：“戴小星你平日里怎么傻都可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这当娘亲的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

　　她以为我要放弃了么？我无力地看她一眼，任她揪着我，仍向那御医说：“回答我。”

　　终于问到了知道的事情，御医先松了口气；但他似乎想到这事儿说出来，恐怕又有了被杀的危险，随即又一个寒颤：“若得不到解药，晋辰小王……恐怕只能撑过半日……”

　　我点点头：“我保你不死，你要尽全力保他的命。”

　　御医连连称是，叩头如捣蒜。

　　我挣开花喜就往外走，花喜拽住我：“你到哪儿去？不许出去！”

　　我说：“我找小鱼。”

　　花喜一愣：“找他干什么？”

　　“老牛走了，宫里现在这些御医基本都是一直在宫里做事，天大地大，他们有没见过的毒药也正常。小鱼可是闯过江湖的，我去问问他有没有见过这样的毒。”

　　我临时找到的理由，自觉得说得冠冕堂皇相当圆满。虽然实际我只是希望小鱼在我身边，那样我便不会怕。出乎意料，花喜大松了口气，把拽着我的手放开了，竟然点点头说：“你去。”

　　我反而愣了一下，才想起要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却看见有两个人匆匆赶过来，熟悉的身影刺得人眼眶又痛又痒。我扶着门框沉默，终于有两行泪流了出来。

　　小鱼和金石一前一后进了屋，金石给我送来个宽慰的眼神，就去向沙净天禀报。小鱼伸手就要摸摸我的脑袋，在半空中一停，转而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迅速掏出块手帕塞在我手里，随即扑到晋辰床前，察看片刻，说：“这是‘骨肉相连’。”

　　“确定？”沙净天问。

　　小鱼点点头：“老牛曾教过我辨别这种毒。”

　　“怎么解？”我问。

　　我就知道，小鱼是无所不能的，无论什么问题，只要有小鱼，就一定可以解决。沙净天问的都是废话罢了。

　　“需要……至亲骨血。”小鱼有一丝犹豫。

　　我看着他，示意他无论如何都说下去。

　　小鱼说：“这种毒药十分恶毒，会使中毒者周身血液凝固干涸，唯有中毒者的至亲以自己的血将之替换，才能解毒。”

　　“需要多少血？”沙净天问。

　　他今日废话尤其多，我推开他，把胳膊伸给小鱼：“拿我的血换。”

　　小鱼不看我，反而去回答沙净天的问题：“因人而异，直到所有血液重新流动，不再有淤血为止。且换血过程中不得换人，所以，供血者可能有生命危险。”

　　沙净天若有所思，我又把胳膊向小鱼伸了伸：“小鱼，我吃得多，血也一定多得很，拿我的血换晋辰的，我不怕死。”

　　小鱼瞥了我一眼，仍不理我。

　　我急了，就要跳起来，沙净天一把就把我甩到一边儿去了。花喜接住了我，又将我牢牢按住坐在椅子里，给我一个恐吓的眼神，让我不许乱动。

　　沙净天走到小鱼面前，开始卷袖子：“你确定能救活晋辰？”

　　小鱼也开始埋头准备工具：“八成把握。”

　　“足够了。”沙净天坐下来，将胳膊放在小鱼放好的垫子上。

　　花喜看我不闹了，这才站起来，说：“金石玉锦留下，其他人退下。”

　　侍女嬷嬷们都散了，那御医此时溜得最快。

　　我有气无力地问：“为什么不让我救晋辰？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别的用处啊……”

　　小鱼微微一颤，花喜也忽然便是一副哀然表情，仿佛我说了什么让她伤心的话似的。沙净天倒是淡定的很，默然半晌，吐出句话来：“事情终究因我而起。”

　　他终于不再说废话，我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静了片刻，我站起来，过去帮玉锦替晋辰擦额上的汗。

　　一块普通巾布，平日我擦脸时，只需对折便合用，给晋辰擦脸，却要对折再对折。晋辰真是太小太小了……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却要遭这么大的罪……

　　我擦得手抖，隐约闻出空气里已经弥漫着血的腥味，更不敢回头看。犹记得多年前，沙净天不知为何身负重伤时，也是五六个人一齐挤在屋子里替他治。那时我提着一桶一桶的血水，也不觉得可怕，但如今，只需一想到这些血最终都是要放到晋辰身体里面，少一滴晋辰便活不了，多一滴或许晋辰他爹就活不了……不禁整颗心都直揪到半空中去，手也忙，脚也乱。

　　大约人的一生，总会有一两次，要失魂落魄到这种地步，要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撞一撞。关心则乱，一点儿也没错，我抖得止不住，索性把巾布丢在水盆里，起身往外走。

　　“你不在这儿守着，要到哪儿去？”花喜把我拉住问。她一直神经兮兮地要把我拴在这个屋子里，我只要稍动弹一下，她就百般紧张。

　　“小星熬药去。”小鱼声音略有些虚弱，语调却仍那么令人信服。他丢过来一张纸，落在我怀里，半幅沾血，依稀能辨出上面的药方。

　　正是，既然守着也帮不上忙，不如熬药。我松了口气，连花喜都乱成一团的时候，总是小鱼，一次又一次地替我解围。

　　花喜听了小鱼的话，竟然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中，怔了好半天，才叫玉锦：“你跟着公主去。”

　　跟着我做什么？怕我做傻事？晋辰还没死，我能做什么傻事？

　　玉锦默默地过来把我扶了，往门外走。御医和侍女嬷嬷们站在一起，见我们出来，一脸惊惶又期待着什么的表情，我把方子递给他，只让他把药抓来，他忙不迭就去了。我就坐在台阶上等，直到那御医把各色药材拿来，我才示意玉锦扶我去厨房。

　　玉锦看我精神不好，便问：“公主，要不你歇着，我来做吧？”

　　我摇摇头：“我来熬药，你去做糕点。”

　　玉锦愣了：“啊？”

　　我推她一把，吼道：“去，去做糕点。”说完自己找出小锅，把药熬上了。

　　“可……晋辰小王能……”玉锦为难地问。

　　“你做得软一点儿，他能吃。”我坚持。

　　玉锦大约已经觉得我疯了，不能惹我，只好挽起袖子做糕点去了。

　　我就守着一罐咕嘟咕嘟响的汤药发呆，幻想那咕嘟咕嘟闹得很欢的声音，是我家晋辰的心跳。

　　不知道坐了多久，等到我差不多快变成个雕像了，才终于有人推门进来，不是玉锦。

　　我听见花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药好了？”

　　“好了。”我答。答了又问：“晋辰好了？”

　　“好了。”花喜坐在我旁边，“你叫玉锦做糕点？”

　　“嗯。”

　　她终于恢复了正常，我差不多也恢复了正常。我们两个呆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再说。

　　玉锦端着糕点进来时，花喜便站了起来，拿碗盛药。

　　.

　　再回到屋里，一片寂静。没人哭，就是没人死。沙净天和金石都不见了，大约已经搬到别的什么地方休养。小鱼照看着晋辰，晋辰胳膊上缠着布带，躺在床上哼哼。

　　他哼哼！他已经能哼哼了……我眼眶有点儿湿。

　　“娘亲……”晋辰认出了我，虚弱地叫了声。

　　我上前去，握住他冰凉的小手，心里忐忑——晋辰真的活过来了么？

　　晋辰被我一握，眼睛又张开了些，这就看到了玉锦端着的糕点，忽然很可怜巴巴地说了一句：“……饿……”

　　我“哇”地就哭了，晋辰说饿，他说饿……

　　直到这时，我才确认，晋辰活着，我家儿子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