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养了一条龙》云生十二楼

15、祭祀

　　花了小半天时间，伊滋才捋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毫无疑问，他陷入了一个幻境之中。至于什么时候陷入的——或许是在祭坛前献花的时候，买下那束矢车菊的时候，甚至是和克雷芒一起走出房间的时候。
　　他的记忆混乱一片，能够确认真实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克雷芒被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丝线穿透，然后告诉他，向右走，向下走，不要回头。

　　而他现在，是在女巫洛媞亚的身体里。
　　或者说，这个幻境本身就是洛媞亚的过去。

　　年少的洛媞亚手里抱着扫帚，跪在地上。
　　透过洛媞亚的眼睛，伊滋看清了这座神殿的全貌。

　　阴沉的、昏暗的，仿佛是建立在一座地牢之中。大殿内空旷，高耸的穹顶被四根柱子支撑，柱身粗壮，无数精雕的蟒蛇缠绕在上，连鳞片的细节都清晰可见。
　　一座巨大的神像立在中央。
　　祭台上摆着白色的蜡烛，幽蓝的烛火跳跃、融合，偶尔凝作一个图腾的模样，片刻后又散开，变回普通的火苗。

　　伊滋见过类似的图腾，在普尔黑利。但普尔黑利的徽纹是荆棘的形状，这个图腾却是许多蛇缠绕在一起，中间裹挟着一枚水晶样透明的东西，像心脏。

　　洛媞亚并没有对图腾投以过多的关注，仿佛对这件事习以为常。
　　但她的视线总是往神像的背后瞥去。

　　很快，伊滋就明白了原因。

　　神殿内轰然一声巨响，地面震颤起来，灰尘飞扬，洛媞亚咳嗽了两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神像后的地面。
　　坚硬的石地裂开了一道规整的缝隙。
　　缝隙缓慢扩大，一段尘封的阶梯暴露在了空气中。

　　洛媞亚飞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纷乱的脚步声在大殿内回荡，路过洛媞亚的身边后，越来越远了。

　　这时，洛媞亚的视野，有两双鞋子停了下来。
　　“洛媞亚，你知道错了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很低很沉，洛媞亚的胸腔在震动。

　　“知道，爸爸，”伊滋听到洛媞亚如此说，“我不该使用肮脏的魔法，也不该无视您的警告闯入禁阁偷看魔法书。”
　　男人冷哼一声：“原本按照规矩，女孩，我该用蛇首鞭把你抽成一滩烂肉。但你的弟弟为你求情，你的所作所为也没有被仁慈的魔神责备，这次就放过你。”
　　旁边的少年声音尖刻：“但我会惩罚你，亲爱的姐姐——为了让你时刻牢记自己身为女人的地位！”

　　洛媞亚俯身亲吻少年的鞋尖：“我明白，我的主人。”

　　但她的心里涌动着不屑和轻蔑，伊滋感觉到了。

　　-
　　洛媞亚的生活很单调。
　　做饭，扫地，侍奉她的弟弟。

　　整个村子里的孩子都是收养来的，洛媞亚也不例外。女孩们地位低下，不被允许学习知识和读书；男孩们看起来有着优待，可事实同样残酷：在成年的那天，他们会被父亲带去参加神的试炼，通过的成为准祭司留在村子里，身份尊贵；没通过的——那天洛媞亚亲眼看到了——会变成尸体被当成垃圾扔进湖里。

　　而洛媞亚的弟弟，恰好是唯一一个通过试炼的男孩。

　　鞭子啪地一声甩在膝盖旁的地面上。
　　年少的洛媞亚低着头，打了个寒噤。

　　“姐姐，你说我该怎样惩罚你好呢？”

　　门砰地一声关闭，连窗户也被震得一声轻响。

　　洛媞亚的心脏跳得厉害。

　　一阵劲风袭来。

　　洛媞亚双眼紧闭。

　　然而落在身上的并不是鞭子。
　　而是一沓用羊皮纸装订的书。
　　洛媞亚愣愣地抬起头。

　　“给你的，只能在这里看。”少年冷漠地说，他收起鞭子，坐到床边，托着脑袋面向窗外。

　　洛媞亚低头，那几本书她在禁阁里见过，是讲魔法基础的。
　　但少年接下来的话又吓了她一跳。

　　“神会在祭祀那天降临。我知道你们打算那天逃跑，但你们逃不过的，至少要等到祭祀结束后。”
　　“想要逃走，就学这里面的魔法。”

　　洛媞亚愣了半天，才明白少年说的话。
　　她拍去书封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问：“你让我学创世神的魔法，爸爸知道了怎么办。”
　　“他不会知道的，”少年不耐烦地说，“你看你的就是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伊滋隐约知道，村子里信仰的是一个和创世神对立的神明，他们认为魔法是创世神永眠后的产物，所以任何和魔法有关的行为都是渎神。
　　他对洛媞亚的过去毫无兴趣。算上之前，他和克雷芒分开已经快有一整天了，却又找不到离开的方法，心下十分烦躁。

　　此后几乎每一天，洛媞亚都会到弟弟这里来，除了星期日。
　　星期日的时候，父亲会带着弟弟前往神殿的地下室，进行每周一次的圣祷。

　　于是这天洛媞亚会和女孩们开会，教她们知识，策划出逃。

　　但当洛媞亚提出带弟弟一起离开的时候，女孩们几乎全都是反对的。
　　“他是神殿未来的祭司，拥有处死我们的权力，”一个女孩说，“他为什么要跑？”
　　洛媞亚咬牙片刻，还是低声说出了真相：“我的魔法、还有教给你们的知识，都是在他的帮助下学成的，不然你们以为我能去几次禁阁不被抓！？”

　　忽然，门外传来了杂物掉落在地的声音。洛媞亚探出头去看，穿着粉色围裙的母亲正弯腰从地上捡起扫帚，回过头温柔地说：“抱歉打扰你们了，女孩们，你们继续。”

　　洛媞亚缩回脑袋。又一个女孩说：“我觉得不行。万一计划到了一半，他不想跑了怎么办？”
　　“是啊。在父亲面前揭发我们，说不定可以让他过得更好！”
　　洛媞亚说：“他肯定不想被困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男孩生来就是骗人精，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人看过！”
　　“不能因为一群人去否定一个人。”
　　“可你以前最讨厌的就是男孩！洛媞亚！你是不是对他……”
　　“够了！”洛媞亚尖叫，“他是我的弟弟！也是你们的弟弟！”

　　洛媞亚喘着气，片刻的沉默过后，她站起身，说：“我出去一趟。”

　　推开门的时候，借着洛媞亚的身体，伊滋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气。

　　这气味在他刚陷入幻境时就闻到过，很淡，可现在却很浓烈。
　　洛媞亚朝一个方向转过头。
　　漆黑的建筑在雾气中忽隐忽现，是神殿。

　　血的气味也是从那里传来的。

　　大殿内空无一人。洛媞亚给门留了一条缝隙，方便逃跑。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神像前，办了个鬼脸，这时，她忽然发现神像后面通向圣祷室的门是开的，里面隐隐传来了唱颂声。

　　洛媞亚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伊滋感到血的气味越来越重了。

　　有光芒从拐角的房间里透了出来。

　　听见里面少年痛苦和求饶的声音，洛媞亚心里一紧，快步走到门前。

　　下一秒，伊滋看到了震撼他灵魂的一幕。

　　少年的衣衫半褪，被身后的男人揪住头发，死死按在祭坛上。脆弱白皙的身体被弯折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在少年人挣扎和痛苦声中，周围的黑衣牧师唱着古老的颂歌，一对对眼珠里倒映着男人和少年的碰撞。
　　“父……亲……”少年哀求着，“我好痛……求您……”
　　几乎是立刻，一个耳光结结实实落在了他的脸上。
　　少年被打得头一偏，喉骨一动，再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洛媞亚踉跄后退两步。

　　伊滋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在做什么？他们——

　　紧接着，洛媞亚的尖叫几乎撕裂了耳膜。

　　一股强烈的作呕感涌上喉咙，伊滋一阵晕眩，不知是洛媞亚身体的感受，还是他灵魂的不适感。
　　眼前景象再度变化的前一秒，伊滋看到，那少年人的眼瞳是黑色的。
　　里面满是泪水、挣扎和痛楚。

　　直到洛媞亚被绑上了十字刑架，伊滋才堪堪回过神来。

　　洛媞亚被高高吊起，脚下堆满了木柴。天色阴沉，一名黑衣的牧师手中托着白色的蜡烛，幽蓝的火苗闪烁，化作图腾的模样。
　　被洛媞亚叫作父亲的男人朗读着她的罪名。

　　洛媞亚紧盯着不远处的女孩们。
　　祭祀马上就要开始了，她们事先说好，在牧师点燃木柴之前动手。牧师死光后，洛媞亚就可以用魔法了！
　　蓝色的火苗越来越近。
　　洛媞亚紧咬牙关，用眼神催促着她们。

　　突然，她的母亲——或者说养母——从女孩群里走了出来。
　　然后将手轻轻按在最前面一个女孩的肩膀上，抬头看她。
　　那眼神里充斥着嫌恶和厌弃，再也没有平常的温度。

　　“……第四宗罪，叛教。被教唆者已被净化处理，感谢诺儿的举证。”说到最后一句话，男人的声音温柔了一些：“感谢你，我的夫人。”

　　洛媞亚仿佛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彻骨的冷。

　　火苗舔上了脚踝，弟弟走到了她的面前，念起祷词，多的一眼也没有分给他。

　　“噗呲——”

　　细小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嘈杂声、混乱声愈发壮大，洛媞亚睁开眼。

　　一个黑影肩披巫师袍，手持红木杖，缓缓从地平线处走了过来。

　　牧师们的攻击倾泻而下，那人甚至连手都没有动一下，纷乱的火光便在空气中尽数消散，施法的牧师仿佛被扼住了脖颈，面色青紫，很快倒了下去。
　　然后是女孩们。

　　“不要……”洛媞亚喃喃地说。

　　巫师的衣角猎猎翻飞，最后停在了洛媞亚的面前。
　　他的身后，躺着无数女孩的尸体。

　　银色的匕首扬起，尖端轻而易举地刺穿了父亲的胸口，抽出时带出一串血珠。
　　蓝色的火焰已经熄灭，洛媞亚重重摔在地上。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弟弟挡在身前。

　　“不要——！”洛媞亚撕心裂肺地吼叫。

　　又是一串血珠。

　　洛媞亚心底滋生起了无尽的仇恨和愤怒，几乎要将伊滋的灵魂震碎！

　　“他已经被做成了神的容器，”巫师的声音淡淡，“活不过今天了。”

　　洛媞亚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她像野狼一样嚎叫着，将学会的所有魔法疯狂地向眼前的仇人身上丢去，那人甚至一动不动，被动地承受了她所有的攻击。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一根手指在视野中逐渐放大，点上了眉心。

　　“该回家了，伊滋。”克雷芒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