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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腐儒 ...

  •   “皇上,成王来了。”
      毓襄宫的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的被推开,一个黑洞洞的人影极有压迫感的踏了进来,那人的身形高大、宽背蛇腰,他的脸似乎溶入了黑暗里,借着灯座间橙黄色的灯光看不清五官,只有左侧脖颈处血一样的一朵刺青,从耳根一直绽到肩膀处,没入狐裘的氅子里,像一条张着獠牙吐着信子的毒蛇盘桓在颈间。
      “臣给皇上请安。”只见那男人规规矩矩的跪下,叩头请安。
      面前的少年穿着一身龙袍,站在堪舆图前,握着碧玺手串的手在西北居延城处恰好停住,这位大季开国以来最小的皇帝,十四岁的景文帝玄予,不为人知的悄悄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舅舅来了,快赐座吧。”
      “谢皇上。”男人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低沉有力,他缓缓站起身,玄予有些担忧的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一眼望向贴身的总管太监陆行,陆行立刻会意就要上前搀扶,男人却笑起来:“不打紧,劳皇上费心了,臣这条腿还能自己站起来。”又见少年虽然面容清朗、镇定自持,但眉眼间的愁绪仍然挥之不去,男人问到:“皇上可是为了今日早朝重修先帝陵寝之事的吵闹烦心?”
      “舅舅也知道了?”
      “刚刚臣来时,人还在午朝门前跪着呢,”男人的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怎么不知道。”
      玄予手扶着御案坐了下来,皱着眉头说道:“朕何尝不知道他的苦心,只恨朕如今的处境,若是要保他,怕是连自身也难保。朕这个皇帝当的窝囊,既不能解万民忧苦,也不能治了这帮贪赃枉法的贼子。”他越说下去越痛苦,伸手向案前一堆折子上狠狠锤去,散落一地,殿内的宫人和侍卫全都跪了下来,无声的承受着天子的怒气,大殿内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的清清楚楚,只有男人安坐在椅子内,周身散发着无法让人侵犯的泠冽的贵气,他的眼神冷的让人发怵,仍旧是一副讥笑的口气:“为人臣者,只图口舌之快,而不懂得韬光养晦,这就是言官,成全了自己的名节,把罪责推给主子,其实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呵,陛下直接问斩他就是了。”
      皇帝猛地腾身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朕若杀韩照原,寒了天下志士之心!朕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内阁那群老臣将朕当孩童来戏耍!”他在大殿里来回踱步了半晌,语气又冷静下来,反倒开起玩笑来“舅舅今日气性不小,又是要杀又是要剐的。侄儿只问您一句,万一此时京中生变,您有多少胜算?”男人不再懒靠在椅子里,正襟危坐起来,他牙关微咬,眼睛眯缝起来,认真的盯着皇帝:“臣的人能以一当十,但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半胜算,”他俯身敲打着椅子的握把,侧过头去看自己的指尖,“丰台大营的兵权不到手,现在还不到机会。”“前日收到西北的捷报,大军推到乌金山后便可要大舅返回,侄儿打算留一半人马镇守居延,剩余的随大舅调回京中,舅舅看如何。”
      “那少说也要两个月,现在动手不是时候,且到时候一定要秘密调旨,对外只说是大将军带亲信得胜回京加封领赏,大军回京之前,皇上还是要以稳住朝局为主,现在不光内阁钱恭庆那几个大员不老实,只怕梁王也蠢蠢欲动,”殿外呼呼的风声一声紧似一声,似乎打断了男人的思路,他望着午朝门的方向,摇了摇头,自嘲式一般地站了起来,“陛下若是执意要保韩照原,臣倒有个法子。”
      除了方才在毓襄宫心照不宣的叔侄二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韩照原活不过今晚,这样的温度,只穿着官服,冻死在十一月京城的大风里,倒也两下合意,全了他个“诤臣”的名节。
      常辞大步走出殿外,毓襄宫内通明的灯火一瞬间照亮了周围的路,也映衬的远处的黑暗更加的浓郁,仿佛能将人吞噬一般,跟随侍奉的家人赶忙跟了上来,老管家何升在后头颤颤巍巍的跑着,一边把着灯笼,忙念叨着:“我的爷,您这是着什么急,已经吩咐下轿马往宫门口来了,这夜晚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路,您仔细着别摔着喽 ,不是我说,您这个腿儿哟,又不利索,千万仔细着......”“知道了何叔,您跟远点,”常辞漫不经心的一挥手,走的更快了,“待会不管我做什么,您都别管就是了......跟着陆行”不待老管家细问,人已经大步出了午朝门。
      彼时韩照原确实已经冻的快死了,他的意识都不怎么清楚了,不断用手撑着地防止自己倒下去,刺骨的寒风像刀子刮着他的皮肉,喉咙如充了血一般的腥甜生疼,隐约间一个山一样的身影挡在了他的前面,挡住了城楼上唯一的光线,韩照原一手扶着地,梗起脖子昂着头,努力看清来人的模样,原来是他,来的莫名其妙,韩照原心想,他只得强撑着伏下身子跪倒行礼,“参......参见成......王,殿......下”他已经冻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一开口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韩照原倔强的抬头看他,衣服似乎无法掩盖他那壮硕紧实的身材,韩照原几乎要被他笼罩在阴影里,他皱着眉,就这么看着他,依然是一言不发,但那阴翳的眼神如狼,好像凭空能生出毒蛇的信子来将韩照原尽数吞吐腹中连骨头都不剩,韩照原有些心虚,可是并不怕,他稍稍移开眼神,发现他的手上有一些触目惊心的疤痕,有浅有淡,一直延伸到被袖子盖住的手臂里,他光是站在这里,好像就散发出冷冽阴冷的气息。
      这顷刻之间常辞也将身下跪的这个人尽收眼底,韩照原的相貌本就是极出挑的,尤其一对瑞凤眼,仿佛刻刀细细挑出来的眼皮纹路恰到好处的下垂、偏偏在眼尾出上挑,卧蚕部位微微的发红,这样好看的眼睛似乎是天生的风流,透亮闪烁,好像映射出无限的江山星辰,脸颊生的清矍、大气,这样一双风流的眼睛偏偏安在他那清心寡欲、难问烟尘的脸上,真真的叫人移不开眼。
      常辞脸上晦暗难明,左手悄悄攥紧拳头又松开,未曾搭话,先上前一把拎住韩照原的衣领,韩照原的重量令人吃惊的轻,加上他的力气,轻而易举就把人提了起来,他盯着韩照原,冷冷的说:“韩大人,韩大夫,好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死谏,大约你们这些士大夫从小读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都成了为自己辩护的借口,自古以来,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别人来替你们流血牺牲,到头来把你们这些金玉其外的穷酸腐儒往史书上一些,哼,倒也名垂青史了。”“不,不是这样的...呃啊”常辞不给他分辩的机会,霸道的收紧了手劲,韩照原的嘴角渗出了殷殷的血丝,随着唾液顺着常辞那条泛着青筋的手流了下来,他浑身颤抖着,羞愧和疼痛让他精疲力尽,但是他仍旧不服输似的拼尽全力仰起脸来,“只要...有一丝...是...是我能做的,某...某当.....全力以赴之。”常辞的神情怔了一瞬,那一刻的呼吸都不再平顺,他的眉头死死的锁住,挣扎着不想下手。但是理智和计划很快恢复了上风,他把韩照原扔在地上,讥讽的踹了他一脚,这一脚踹的他几乎昏死,倒在了午门的砖地上,身上的皮肤被砖石刮破体无完肤,骨头想是断了,“况且我大季好像没有你说的这么惨吧,不过是为先皇大修陵寝,我看未尝不可,”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像在说给谁听似的,“想当年你父亲受孝行皇帝恩典破格提拔为上书房行走,又一路升到大学士,如今却丝毫不念及祖宗的恩德,难怪说‘负心最是读书人’,你的伦理尊卑、仁义礼智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嗯?”
      宽阔的午朝门御道,所有的声音都被成倍的扩散,常辞又上前装模作样的补了几脚,总管太监陆行“是时候”的出现,一边好言好语的相劝,一边唤人把韩照原抬回家去找医生医治,老家人何升虽然提前受了嘱咐,仍然惊呆了似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敢相信。只有常辞,他低下了头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头疼,脑海里只印下了韩照原伏在地上奄奄一息、随着微存的呼吸抖着肩膀的样子,身上没有一处不伤,衣服早已脏的不像样,只有那一双眼睛,那双明眸仍倔强的盯着他,不肯合上,连装死认错儿都不肯,像只受了重伤的斑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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