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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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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威利其人,在战略和战术上,可以说有天才一样的表现,但是在个人生活的层面上,则显得欠缺普通人应该具备的常识和能力。这或许从某个角度说明上天其实是公平的吧。不过,当看到这样一个威名远播的宿将,为了一杯掺有白兰地的红茶而感动得仿佛得到了整个宇宙一样的情形,却会让人从心底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异常的亲切感来。”
如果缪拉有机会撰写回忆录,那么上面的这段话,无疑将会成为其中最闪光的片段。不过目前,他的头脑中也只有对于这种亲切的感性认识而已。和他所熟悉的莱因哈特的耀眼光芒不同,杨所具有的魅力,是一种柔性而持久的,并非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会为之吸引,但如果长期处于他的左右,就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深受他的影响。
“如果在这里停留三个月以上的话,搞不好会变成共和主义者呢!”
这种心声如果被亚典波罗听到了,那么一定会以他最著名的口头禅来回应吧。亚典波罗对于缪拉的评价,也可以说是水准以上地高,唯一可以称作负面的部分,大概就是“为什么这样的人还要比我小一岁”这种完全不具有营养的吐槽了。另外的抱怨,则是“太温和了,这样一个人如果生活在伊谢尔伦,则一定会被不良的人们连皮带骨地吃干净的吧,由此推论,果然还是帝国那边比较适合善良的人类生存么?”
当然上述这些言论,缪拉是无从得知的。在踏上伊谢尔伦之后的第九天,他终于得以重新登上帕西法尔,把一周之后就可以回家的消息告知他的幕僚们。在困守之中几乎要爆发的欧拉中将看到指挥官的砂色短发出现在舰桥入口的刹那,就虚脱似的坐倒到自己的坐席上。
“阁下平安无事地归来了,这真是谢天谢地!”
“这些天让大家为我担心了。”
缪拉简单地向部下们致以歉意之后,接着说道:“杨提督已经答应会亲自前往和陛下进行和谈,大约一周之后就可以踏上返程的旅途了,不过,这段旅程的飞行还是要拜托欧拉中将。”
“阁下难道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我决定搭乘杨提督的座舰前往——杨提督的部下们也应该是如此希望的吧。”
本来就有相当的声音认为帝国会在杨前去和谈的途中派人进行阻挠甚至暗杀,如果同行的还有一艘装备齐全的帝国战舰的话,这种担忧就会更加严重了。不过如果缪拉和杨同乘,至少会让伊谢尔伦的人们多一些安全感。而一旦真的发生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的情况时,缪拉的存在,多少还能牵制帝国军的行动。这一点,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对缪拉做这样的要求,但出于大局的考虑,年轻的提督还是主动提出了。
“只是如果是‘那个’奥贝斯坦元帅的话,连皇帝陛下都会被他当作可利用的对象,即使行动会牵连到阁下,恐怕他连眉毛也不会皱一皱的吧!”
“和敌军的首领一起,被己方的阴谋杀害,这种死法大概也可以在历史上留名吧。”
一边说着不高明的玩笑话,缪拉一边扬手制止了欧拉中将继续进言的意图。“其实现在最为麻烦的问题,是如何向陛下解释我们的遭遇吧……我可不愿意占据着这个窃取而来的‘元帅’之名,而被归为死者之列呢。”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去和谈,那么在这件事情办完之前,就没有必要为未知的困难杞人忧天了。即使和谈不成,那也是“到时候再说”的问题。这是天性乐观的杨舰队成员的统一认识。于是在剩下的一周里,除了为杨的出行而做的必要准备,以及仍然在持续的补给和恢复工作之外,大部分的人都处于半休假的状态。当然,也有想要制定一个万全的计划来保障杨的人身安全的人,尤里安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杨本人对此的回应却是:“最万全的方法,就是邀请那位皇帝陛下亲自前来伊谢尔伦了,这样我就不必进行孤立无援的宇宙间航行,也不会给不知是谁的恐怖主义者以可趁之机了。问题在于,这样的前提根本是不可能成立的吧。”尤里安便也只好放弃了这样的打算。
事实上,这一周的时间,杨几乎就是在自我放纵之中度过的,由于缺少被监护人的监督和必须要进行的工作,他每天所做的,不过就是赖床、喝加了过量酒精的红茶,以及刷新立体西洋棋的败绩记录而已。尤里安还在协助卡介伦应对繁忙的工作,而身为客人的缪拉,也很难对此提出什么意见——并且,他也并不如少年那样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妥。
“缪拉提督那样宽容的人,只怕整个宇宙中也没有几个吧,居然能忍受杨那样恶劣的生活作风,并且完全没有被他带坏,这也可以算是一种奇迹了吧。”
面对这样的言论,当事人之一只能苦笑,而当事人之二则发出微弱而拙劣的反击之声:“如果只是赖床和喝酒就要被抨击为生活作风恶劣的话,那么又该以什么词来形容每天更换床伴的生活呢?”
得到的回答,则好像是“积极的生活态度”之类的……
如果站在日后回望这一周的时间,那么就会发现,在其之前的长长的灰暗和之后更长的灰暗之中,只有这么短短的数日的时间,是被抹上轻快明丽的色彩的。只不过置身其中的人们,却很难准确地认识到这一点。对于即将年满三十岁的奈特哈尔•缪拉而言,近两周的时间,是他三十年来最奇妙的时光也说不定。距离宇宙中最传奇的人物如此之近,一边感慨着他的不凡,一边却又体会着他完全只属于普通人的笨拙与可亲,这样的经历即使对于身经百战的缪拉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并且,也没有再次出现的可能性了——这样的想法,使得缪拉忽然对于眼前的生活产生了名为留恋的感情。而一想到将来更大的可能是再次在战场上相见,这样的感情,便又进一步地加深了。
“在三年前的那一战中,我曾经因为坎普提督的死,而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将阁下的首级提在手里……”
会开启这样的话题,本来也并非缪拉的本意,不过安静地倾听着的杨,也没有表现出多么惊讶的样子。
“现在总算是明白自己的狂妄了……不过,也逐渐可以理解,为何陛下会执着于与阁下一决胜负……尽管阁下可能不太喜欢这样的说法,但对于为将者而言,能与阁下对阵,无论胜败,都是一件快事。”
杨抓了抓自己的短发。“被这样说,还是会很伤脑筋的。这不就是在说,如果我没有被你们的皇帝陛下打败的话,无论多少次他都还是会来找我的么?”
缪拉无声地默认了黑发魔术师的说法。
“这就比较麻烦了。如果我退役去做一个无害的学者,不,或者干脆只是退休金小偷那样的人,他也许会更失望也说不定啊。但是无益的战争,果然还是越少越好,不知道在这一点上,双方是否能够达成共识。”
杨调整了一下坐姿,把目光投向在这个位置无法看到的宇宙的虚空。这种看似深沉的表情,如果落入先寇布之流的眼中,大概会毫不留情地指出“又在假装思考实则发呆”了吧,但在缪拉看来,杨确实正在思考一些和宇宙的未来密切相关的事情。
“说起来,缪拉提督……”
“啊?”
“是否可以麻烦你再去泡一杯红茶呢……虽然这确实是个非常无礼的要求……但是,上回那种美味,真的很想再尝一次呢……”
杨那种像小孩子索要玩具似的表情,让缪拉的心情也忽然明快了起来。他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了白瓷的茶壶。
“非常乐意为阁下效劳。——这是否可以说明,专制主义的水也是可以喝的呢?”
“阁下似乎已经被民主主义的毒舌传染上不治之症了呀……”
互相投掷以不甚高明的玩笑,双方都露出了少有的轻松的笑容。
那一天,距离他们一起踏上瑞达II巡航舰开始前往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的旅程,还有五个夜晚的距离。与人的一生相比,这段时间实在短暂得过于微不足道,但在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即使是杨,也认为这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珍贵记忆。在截然相对的信仰和理念之下仍然可以顺畅地交流,这不能不说是件令人欣慰的事情。不过,让这位有着砂色短发的帝国提督给杨留下终其一生都不可磨灭的印象的理由,却并非那么浮光掠影的东西。
与旧同盟的悠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帝国军在接到伊谢尔伦方面传来的“同意和谈”的讯息之后,立刻分为观点截然相对的两派。以军务尚书奥贝斯坦为首的一派强硬地主张在杨威利前来的途中或者到达之后立刻将之抹杀,这样一来,伊谢尔伦的共和主义分子就变成一群散兵游勇,丝毫不足为虑了;而另一派则认为这样的做法简直就是往皇帝陛下至高无上的荣誉上泼洒污水,堂堂正正地和杨威利进行和谈才是正道。——可以轻易想见的是,米达麦亚、罗严塔尔等众位提督,以及玛林道夫伯爵小姐都站在后一种立场之上。
虽然在争执激烈的御前会议上,皇帝并没有做出明确的表态,但之后马上命令米达麦亚亲自率领一支舰队前去迎接,可见皇帝的内心,至少是希望能再和黑发的魔术师面对面地交谈一次的。不过从来没有在任何艰难的任务面前表现出退缩之色的米达麦亚,这次在出发前,却在非常私人的场合,对身为其挚友的罗严塔尔吐露了部分的心声。
“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叫做杨威利的男子啊……虽然景仰他身为军人的天才实力,也敬佩他的品格和为人,但毕竟也是令我方血流成河的人呐!纯粹从私人角度出发的话,只要想起缪拉,就觉得无法和平地与之面对面交谈了。”
罗严塔尔的回答,则可以算作避重就轻的典范。
“缪拉是我们之中,唯一见过杨威利的人。我曾经问过他那是个怎样的人,他的回答是:是无论如何都想要再见一次的人。即使只是为了这句评价,我们也应该见一见这个传奇的男子吧。”
另一方面,连疾风之狼都产生了这样的情绪的话,那么不难想象,□□海特舰队、舒坦梅兹舰队和缪拉舰队的情绪大约激化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宣称要让杨威利血债血偿的中级以上军官的人数,已经到达了三位数之多。以至于刚刚送别了友人的罗严塔尔,不得不立刻着手重新整编和平息无益的冲动的工作。一边感叹着“这种工作还是克斯拉会比较擅长吧”一边以超乎水准之上的手腕处理这一切麻烦的事情,罗严塔尔也不介意承认,自己对于和杨威利的会面充满了期待。事实上,他曾经向缪拉询问的,还包括“杨威利是美人吗?”这种半开玩笑式的问题,而一贯被认为不太擅长说笑话的缪拉,对这样一个问题也做出了相当正式的回答。
“是个很难定义是否美貌的人呢。完全看不到任何耀眼之处,同时又毫不霸道地夺取所有的目光,大概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吧。和陛下站在一起而不会被陛下的光芒所遮掩的人,之前我可一个都没有见过。”
当然,罗严塔尔怎样也不会想到,他的思路所触及的两个人,目前正在刚刚离开伊谢尔伦宇宙港的瑞达II巡航舰上以立体西洋棋的棋盘为战场进行消磨时间的较量。而在距离瑞达II大约500公里的地方,纯白的骑士帕西法尔正紧跟着它驶向帝国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