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你》禾刀

6、娄岁视角【全文完】

　　番外：娄岁视角

　　遇到江阡，实属我灰暗人生里的赏赐。
　　她脆弱又鲜活，犹如长在我心头的茉莉花。

　　初遇江阡，大雪纷飞。
　　她被林革掐住脖子，按在地上。
　　神经质的挣扎吸引了我的注意。
　　女孩儿的眼神，我太熟悉了。

　　拼尽一切，不顾死活，困兽之斗，像极了我刚来福利院时的样子。
　　因为害怕伤害，所以张开了全身的刺。

　　不知道为什么，只一眼，我就觉得她和我一类人。

　　来福利院的小孩，身世都很苦。
　　江阡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和我很像。
　　我不喜欢自己，所以连带着也很排斥她。

　　她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我，走哪跟哪，我不喜她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反感她的叽叽喳喳。

　　我能看出她鲜活的外表下，压抑脆弱的一面。
　　像是照镜子。

　　可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我渐渐习惯了有她陪伴，用沉默和安静来保护自己的网被她打破。
　　我的世界里，第一次听到了阳光炙烤树叶的声响。
　　浓烈的绿色渗透进被江阡撕开的缝隙。
　　如此灰暗的我，开始有了色彩。

　　之后有一天，江阡也莫名变得不爱说话。
　　她像是病了，不再兴奋的和我分享细小日常，也不再夸张地蹦跳。
　　那一刻，我的内心惶恐异常。

　　我突然意识到，我只想看见江阡没心没肺的笑。
　　哪怕是逞强的笑，也比死寂的沉默要好。

　　我问她是不是病了。
　　小姑娘却哭了。
　　她说她要吃糖。

　　江阡真的很好哄。
　　两包奶糖就能重拾笑容。
　　好哄得令人心疼。

　　从那以后，江阡成了我的特效药。
　　我自私的将她扯到我的身边。

　　我深知我内心的窟窿无法填补，只有江阡的笑容，才能照进去一点光。
　　凭着这点光，我还能苟活好久。

　　来到福利院想要领养我的家庭很多。
　　他们看到我的第一眼都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可当他们了解到我的身世后，笑容便会黯淡，转化成惊恐和惧怕。
　　每当那时，我站在院长办公室里，明明身后艳阳高照，可就是觉得眼前笼罩着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是啊，谁能不介意呢。
　　父亲杀了母亲，身为儿子的我，看到了全程。
　　这样的小孩，不留下心理阴影是不可能的。
　　他们没有必要去赌我是不是会变成一个正常人。

　　直到我的养父母来到福利院。
　　他们是基督信徒，并不在意我的身世，反而更加怜悯我。

　　院长跟我说：“小岁啊，你的福气来了。”
　　福气……
　　是吗，跟着他们远渡重洋，离开这里，抛弃这里的所有，包括黑暗的过往，重新开始。
　　听起来非常具有诱惑力。

　　可是，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开心呢。

　　我问江阡希望我被领养吗。

　　“我希望啊。”
　　“有很多好吃的，有干净整洁的新衣服，有大房子住，还有花不完的钱，不用挨饿受冻。”
　　“我希望你过这样的日子。”
　　“你也很适合这样的日子。”
　　……

　　你很适合这样的日子。
　　这句话像把刀，扎在我的心口，疼得我说不出话来。

　　江阡就是这样，外表没心没肺，却比谁都敏感，她将一切看在眼里，并不作声，可心里已经预演了所有的结果。

　　可是小江阡，这不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
　　而是愿不愿意。

　　我还是选择跟他们去美国，人生有很多种活法，我选择了大家口中最正确的路。
　　也是江阡希望我去走的路。
　　我设想过，要是江阡说不希望我走。
　　我会不会留下来。
　　我想我会的。

　　因为她，实在让我放心不下。

　　临别那天，小姑娘哭着送了我一幅画。
　　我记得她画了好久。

　　我忍着情绪上了车，在离福利院有一段距离后才慢慢展开画纸。
　　入眼便是清澈温暖的蓝天，草地上，滑梯和秋千，我和江阡，还有……一只兔子。

　　兔子并不稀奇。
　　但是这只，我死也忘不了。
　　不管是形状还是动作，都和我记忆深处的那只重合。
　　是妈妈送给我，却被爸爸活生生摔死的，兔子。

　　我恍惚想起路过院长办公室听到的对话。
　　“江阡这孩子也是个老大难啊，经历过那种事情，任哪个家庭都无法接受啊。”
　　“院长您是说，江阡的父母也……”
　　“唉……”

　　那一瞬，我后悔了。

　　我吵着闹着要下车，要回到福利院，回到江阡的身边。
　　我要陪着她。
　　江阡被关在衣柜里的时候，该多害怕啊。
　　我不敢细想。

　　那些被关在衣柜里的日夜，这只兔子，给了她多大的希望。

　　有时候上天就是这么爱捉弄人。
　　他把同样悲惨的命运降临在两个人身上。
　　让他们相遇，在即将产生羁绊时又生生拆开。

　　似乎故事只有这样，才最好看。

　　语言不通让我没有成功下车，面对我的眼泪，养父母手足无措。
　　我看着他们善良的眼睛，全身被无力裹挟。

　　来到美国，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可画上的兔子一直提醒我。
　　你一定要回去，回到那个女孩身边。

　　成人后，我拿着攒的钱回到国内，第一时间便去了福利院。
　　可惜福利院已经变成了小学。
　　院长也去世了。
　　每个孩子的档案消失在了多年前的洪水灾害里。
　　我和江阡之间唯一的那点联系，也彻底断了。

　　意识到这点，我心中的窟窿越来越深，黑不见底。

　　2017年冬。
　　我和江阡重逢了。
　　我的姑娘长大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

　　她在面前总是藏不住眼泪。

　　我问她谈恋爱了吗。
　　我想和她在一起。

　　“那你这样，也是因为想和我上床吗？”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疼得仿佛要滴血。
　　这么多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
　　对不起，我绞尽脑汁，想到的却只有对不起。

　　“没关系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江阡，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好到令我自惭形秽，好到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和江阡在一起的时光，就像一场不愿清醒的美梦。
　　光是盯着她发呆，心口就能被填满。

　　我知道自己是个有缺陷的人，我藏在人群里，回避着他们的示好，用冷漠坚硬来掩盖我没有爱人的能力。
　　但江阡是例外。

　　她的出现，让我的纠结和逃避显得可笑。
　　爱无关乎能力。
　　爱是自然而然想要靠近她的冲动，是无法抗拒的本能。
　　即使从来没有经历过，我也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她。
　　爱她的这个过程，也是修补我自己的过程。

　　可惜啊。
　　这次上天还是不肯让我如愿。

　　我频繁的开始头晕和流鼻血，一开始我并不在意，直到在工作时莫名昏倒，送到医院后，医生将那份诊断书递给了我。
　　是脑癌。

　　遗传性的，我并没有逃脱。

　　我看着上面的字迹，兀地笑起来。
　　我怎么忘了呢。
　　父亲就是因为恐惧，所以才变成了那样。

　　回去的路上，我脑海里都是儿时和母亲胆战心惊的时光。
　　爷爷，大伯都是死在了这病上。
　　大伯去世那天，父亲彻底崩溃，他怕自己也会这么死去。

　　他变得猜忌和易怒，开始酗酒，企图利用酒精麻痹惶恐的神经。
　　喝醉后就会殴打母亲和我。
　　边打边骂，斥责母亲想在他死后改嫁，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清醒后又会反思悔过祈求母亲原谅。
　　就像一个死循环。
　　不停裹挟着我和母亲。

　　直到那一晚，我被他锁在衣柜里，他将母亲杀害随后自杀，我透过门缝看到了全程。

　　那些迸发的浓稠血色成了我人生的主基调。
　　直到江阡出现。
　　我才得以获得救赎。

　　我很想有个人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在我刚以为能喘口气的时候，就要剥夺我的生命。
　　为什么……
　　明明我已经吃过那么多的苦了。
　　我只是想和江阡永远在一起而已。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啊。
　　我在车里想了很久，我知道我再继续待在江阡身边，只会使她痛苦。
　　我不愿意她眼睁睁看着我死去。
　　我更不愿意变成我爸那样，人不人，鬼不鬼。

　　我宁愿她怨恨我，以为我还活在这世上。
　　也好比念着一具尸体来得好。

　　“明天我的那部电影就上映了，我包了一整场，你一定要来看！”
　　江阡嘱咐我，模样认真又可爱。

　　我清楚那是她作品改编的第一部电影，对她的意义很大。

　　小江阡，我非常想和你看电影，做梦都想。
　　可是对不起，我要失约了。

　　你骂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只能趁你不在家的时候收拾行李。
　　我怕听到你的一句挽留，我就狠不下心了。

　　临别前的那晚，我没有做安全措施。
　　我太了解你了。
　　你本就脆弱，又被男人骗怕了，当你以为我也像那些男人一样抛弃你时，定是受不了打击。

　　哭几日倒也罢了，我怕你想不开。
　　倒不如让我自私一回，万一能留给孩子给你，也好过让我死都不安心。

　　“小江阡，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永远……
　　一辈子那么远。
　　一起白头那么远。

　　我回到了美国，本想安静地等待死亡，可养父母坚持送我治疗。
　　医生看了我的情况，说开颅手术还有一线生机。

　　闻言，我心头燃起希望。
　　我想活下去，活着回到江阡身边。

　　手术过程艰难异常，但好歹还算成功，可是后遗症却很厉害。

　　我几乎半瘫，活死人一般躺在床上受护工照料，还要担心复发的风险。
　　就这么挺过了三年，我慢慢恢复，能够下地行走后的第二天。
　　我便立刻赶回了京州。

　　江阡没有搬家，她手里牵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儿。
　　只一眼，我就知道，那是我的女儿。

　　霎时，眼泪夺眶，我看着远处的江阡，不敢上前。
　　我知道她不需要我了。
　　我也不想让她看见我现在半人半鬼的模样。

　　我在她们母女附近租了间房子，每天偷偷在远处看着女儿上学放学，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只要是江阡取的，肯定很好听。

　　过了一年左右，我发现有个神色异常的男人经常盘旋在幼儿园附近，我观察了他许久，直到他终于走进幼儿园，并声称自己是碎碎的外公。

　　听到碎碎这两个字，我心口一窒，懂了江阡的意思。

　　男人被轰了出来，我跟在他身后，见他走进小旅馆，我暗暗记下旅馆的名字。

　　之后的几天，碎碎都没有来上学，江阡也一步都没有下过楼。

　　那个诡异的男人时不时就在小区周边游荡。

　　我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从店里临时买了张电话卡，插进手机，拨通了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打通。
　　江阡没有换号码。

　　“你是谁？”
　　我听着她久违的声音，鼻头泛酸，压抑着情绪没有吭声。
　　贪婪地想要多听听她的声音。

　　“项震？”
　　“是你吧。”
　　“你到底要干嘛？要钱还是要命？”
　　“我警告你项震，你有事就冲我来，不准碰我女儿，不然我就是死也要拉着你一起……”

　　我立刻挂断了电话。

　　项震……
　　江阡和我提过，是她潜逃的继父。
　　我眼前闪过那个自称碎碎外公的男人。
　　捏紧了拳头。

　　我的病情还是复发，我知道这次是不可能再有奇迹出现了。
　　要是江阡和碎碎因为项震而过得提心吊胆，那我死也不会瞑目。

　　我心里有了计划。
　　守在小旅馆附近的第三天深夜，项震终于开始行动。
　　他全副武装，想必也是报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我绝不能让他得逞。

　　撞上的瞬间，我自己也被巨大的冲击影响到，外加病情恶化，彻底晕死过去。

　　再醒来，人已经在医院了。

　　我第二次剃光头，只不过这次我心里平静了许多。
　　可是没想到，这幅样子还是被江阡看见了。

　　她质问我为什么都是我擅自做主，从不问问她的意思。

　　小江阡，我怎么没问过呢。

　　生命里最后一段时光，是我灰暗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光。

　　江阡和碎碎陪着我，死亡都变得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害怕。

　　我有点后悔了。

　　如果当初没有一意孤行地离开江阡，我和她还能多留些相处的回忆。

　　可惜没有如果。

　　我不敢让碎碎知道我是她爸爸。
　　我怕碎碎心里认定自己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没有爸爸和妈妈的痛苦我和江阡已经尝过了。
　　我不希望碎碎再经历。

　　感受到生命流逝的那一晚，我望着趴在我床边熟睡的江阡，将碎碎叫到我身边，拿出我藏了多年的画。

　　“碎碎，以后叔叔不在了，妈妈哭的时候把这个给她看。”

　　“你要去哪？”四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是死亡。

　　我摸着她的脸，虚弱一笑：“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多远啊？”
　　“跟永远一样远。”

　　碎碎懵懂地点点头：“那我能去看你吗？”

　　这句话当年江阡也问过我。
　　我颤抖着唇瓣，狠心摇摇头：“不能，那里坐飞机都到不了。”

　　我攥着江阡的手，望着她娴静疲惫的侧脸，眼泪无声滑落。

　　“小江阡，如果过不去，就摸摸衣柜深处。”
　　我会化成你心里的兔子，永远陪着你。

　　---全文完---
　　禾刀
　　2022年12月6日
　　致我们每个人心中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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