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回头，往前走》乔千柠

9、泯然众人

　　本想与小梦拉近的距离现在又被自己的愚蠢推远了，自以为到了新世界的安安一度十分失望，原来自己不但学习成绩平平，还不会说话，惹人讨厌。尽管小梦之后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对安安的不满，可安安的自知之明告诉她：自己已经被小梦拉进了黑名单。

　　唉，她怎么可以这么差劲呢。

　　安安仿佛又做回了小学时的自己，那个泯然众人的她，那个在班级里平平无奇、却总是幻想着自己不再平凡的小女孩。

　　她想象艺术节被班主任派去参加节目的同学就是她自己，她自认为如果是她穿着漂亮的礼服站在小礼堂上，抑扬顿挫地念着稿子，绝不会比任何人差。可是班主任从来没有在文艺活动这种事情上想起安安。安安也会想象在数学课上能回答出最难的问题的人是她自己，被数学老师用惊喜的口气表扬“聪明！”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安安对数学从来都是一知半解的，连教材上的例题都搞不明白的她怎么可能做出来难题。她一直幻想自己能跻身于最优秀的人物之间，和他们平起平坐、谈笑风生，她一直认为，只有自己因为多才多艺被老师青睐或者成绩出类拔萃于众人，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可现在，她失望了，就算来了洛兰二中，她照样被王小华、罗小梦这类她认为优秀的人拒之千里。

　　不过，自己也已经比以前强一点了不是吗。毕竟做着一个英语课代表，可以在同学们面前煞有介事地收作业、发作业，站在讲台上传达英语老师的指令。而且童老师也是很喜欢安安的，安安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与童老师打过招呼，童老师无论如何也不会忘了她。不比小学的时候，父母完全没有意识到要和班主任通通气。

　　不久后，英语老师曹老师交给安安一个大任务。曹老师为五、六两个班订了英语报纸，每位同学要交24.6元，为了不让大家误会老师自己从中牟利，曹老师把两个班收钱的任务全权交给了两个课代表。

　　曹老师在办公室郑重地对安安和六班的课代表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她把崭新的打印好的班级名单交到两个人手里，告诉她们谁交了钱，谁没交钱都要在上面做上记号。曹老师认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两个孩子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办好。

　　安安强忍着笑意，看着曹老师的眼睛，使劲地点了点头。出了办公室，内心巨大的狂喜之流再也压抑不住，一下子跑到了脸上来。安安咧开嘴笑了，旋即又感到难为情，过道上人来人往，要是有人看到她莫名其妙得笑成这样，准会以为她是一个神经病。不过安安实在是激动，曹老师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一个任务交给了自己，一想到自己要在全班六十多人面前发号施令，一想到自己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安安就无比激动。她不是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出人头地么，现在机会来了。

　　这种喜悦的持久力很长，回到教室已经开始下一节课时，安安还在想着这件事，还在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狂喜。她心里在盘算，什么时间站到讲台上去宣布这件事好呢，到时候坐在台下的同学看着自己会不会很羡慕，或许还会有一丝嫉妒？就像当年自己看其他“出人头地”的同学一样。

　　在讲台上宣布收报纸钱已是预谋良久，可真的说出口后，却发现这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彼时内心的忐忑不安早已经把那种出风头的享受挤得无处安身，安安也无暇去观察当时坐在下面的同学们是否真的会嫉妒自己，只是当大家把100元、50元的钞票交到安安手里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安安以前没有过收钱的经验，再加上她也不是那种天生头脑活络、会办事的孩子。预先自己并没有一个关于收钱方法的大致提纲，现下，表面上风风火火地接过钞票、迅速在名单上记录同学的名字以及他们交的钱数、用计算器算出该找给谁多少钱、没有零钱先用自己口袋里的钱垫上、几毛几毛的零钱下了课去小卖部里换……实际上她早已是一团乱麻，安安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真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可就算长出三头六臂，她也不知道如何给每一个头、每一只手安排什么。总之，她完了。

　　安安的收钱活动持续了一周之久，在六班的课代表已经把钱交给曹老师时，安安还没有搞清楚明明名单上所有人都交了钱，可为什么总数还是少了七十多元。那一个星期是安安最狼狈的一个星期，收钱的任务像一个无底洞，似乎一辈子也不可能完成，那张崭新的名单现在已经被她涂抹得乱七八糟。昔日对于依靠收钱来出人头地、扬名立万的想法早已灰飞烟灭，现在她只想赶紧丢掉这个烫手的山芋。这一周，安安明白了，自己也许天生就不是那种能够熠熠发光的人吧，以前总以为自己是一块金子，只要有机会被人发现，就一定会发光。可现在她才了解，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

　　安安再见到刘成飞时，发现他已经把头发剪了，变成了一个正常学生的样子。大概是班主任逼得太紧了吧。四班也真够可怜的，现在已经被公认为全校最差的班，上次考试，四班全班第一的同学在年组不过三十多名，班级总体成绩也是八个班中最差的。在五班总能听到隔壁班主任的叱骂：“不学习就都给我滚回家去！”

　　刘成飞现在是四班的班长，以前的班长因为在厕所偷偷抽烟被撤职了，刘成飞虽然学习成绩一般，可在四班里论学习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安安认为一定是四班人才太少，所谓“矬子里面拔大个”才把刘成飞选出来的。

　　每个班级的班长似乎都身兼重任，就因为他们“身兼重任”所以才要游走于各个班级之间，和各个班长通通气，了解一下年级动态，似乎也正是因为这些大班长这么活跃，更显得他们“身兼要职”。刘成飞本来就和五班的班长张涛很熟，自从他当选班长，来五班就来得更勤了。他这几回每次把头探进五班的时候，都能看到一大堆人围着安安，在等着她记录名单、找零钱。

　　又是在晚自习结束回宿舍的路上，安安和王雪雯正在前面走，背后传来刘成飞的声音：

　　“安安，你们班订的英语报纸到了么？”

　　他上次也是这样，也是从后面出其不意地出现。

　　“钱还没收完呢，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

　　“我们班主任说也要给我们班订一份，还让我和你交流交流收钱的事呢。”

　　四班的班主任竟然认识自己，还让刘成飞和自己交流？莫非自己的大名已传到了四班班主任的耳朵里？安安有点得意，可转念一想，自己连收钱都收不明白，越多的人知道自己，只会越丢人罢了。

　　安安心内酸楚，不由自主地轻声说：“我把钱给收乱了。”

　　王雪雯一看见刘成飞来找安安说话，就说自己要赶紧回宿舍洗衣服，往前面小跑着走了。在王雪雯面前，或者在任何一个五班人面前，安安都不会坦白自己把钱收乱了这样一个事实，她不想被别人认为自己能力不足，虽然事实是，她真的不具备组织管理的能力。

　　“啊？怎么就收乱了，有人没交吗？是不是你数错了？”

　　听到刘成飞这样问，安安知道他是出于真诚地关心，却更觉得无地自容，因为现在她已经搞不清还有多少人没交钱，以及自己搭进去多少钱了。她的鼻子一酸，突然很想哭。

　　“我也不知道，都是我自己太笨了，没把零钱提前换好，没把同学们的名字记好，没把钱数好。”

　　此时的安安不再是那个认为谁都不如自己的安安了，面对刘成飞，一个她没说过几句话的男生，一个外班人，她卸掉了自己骄傲的面具，她不再以自己是城里人、自己家住在市区、自己从不想家这些虚伪的东西而骄傲，面具下面的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平凡的笨姑娘。

　　“没有没有，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可能是有人交了钱但是你忘了做标记，所以才会对不上数的，或者是……你多找了谁的钱，然后他没有告诉你。”刘成飞一连串替安安找了很多理由，说得太急，甚至有点结巴。

　　“我让张涛帮你问问还有谁没交钱，或者……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你先别着急啊，就算出错了，你学习那么好，你们老师也不会说你的。”

　　他怎么会说安安学习好呢，难道他现在还不明白，安安只是一个中等生。

　　“你别告诉张涛可以么，还有，其实……我学习一点也不好。”

　　安安没有考虑到上次考试自己和刘成飞总分差不多，说自己学习不好，就等于说刘成飞学习不好，不过，他似乎并没有介意。

　　“哪有啊，你只是这一次没考好而已，以后你肯定会好的。”

　　以后肯定会好么，他怎么能知道呢，他为什么这么相信安安呢。

　　安安最后还是和曹老师坦白了自己丢了七十多块钱的事，曹老师并没有责备她，还让她好好上课，这件事不要放在心上，少收的钱会由曹老师自己补上的。安安在曹老师面前无地自容到连“谢谢老师”都没有说出口，不过她从心底里感谢曹老师，五班没有人知道英语课代表把钱收乱了的事情，甚至童老师都不知道这其中的插曲。

　　很多年以后的安安还是会感激当年曹老师对自己的宽容。曹老师从来不让安安逼着同学交作业，每次都叮嘱她把没交作业同学的名单告诉她，她亲自去找同学“算账”，其实她是不想让安安因为收作业而和同学发生矛盾。这次收钱风波后，曹老师还在课堂上让大家给辛苦为大家服务的安安同学掌声，让安安仿佛真的觉得自己劳苦功高一样。

　　当年的安安多幸运啊，在她以为一败涂地、跌落谷底时，发现其实自己的身上原来一直绑着一根救命的绳子，事情总有回旋的余地。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即使跌落谷底也没什么可怕的，因为自己的身上总有那么一根可以救命的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