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浮花》墓茑萝

8、母亲之死

　　在船上的那个男人，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原本以为只是在做他的情人，然而他却在踏踏实实地考虑着未来，精心算计着我们以后的生活。他想他是真地找到了他所爱的人。
　　
　　我的母亲病倒了。她太虚弱了，她已经无法抗拒她的身体与灵魂的快速衰老。
　　我回去，见我的母亲。他执意要和我一起去，我答应了，其实这也是我所期望的。
　　在医院的病房里，我看到了她。她睡着了，脸微微地侧在一旁。她的一只手在被子的外面。我们安静地坐在床边。
　　我们买了水果，一束红色的康乃馨。
　　她睡觉的样子安祥，宛若孩童。她的头发依旧乌黑如云，只是皱纹，满脸的皱纹，无情地吞噬了她的美丽。我的母亲，这一辈子，你不该沉默，不该只用针线缝合你的伤口，你应该用刀，用火山喷发的力量……你没有！你在绚烂夺目的牡丹中暗淡、消沉、燃烧成灰烬……
　　你病成了这个样子，除了我，你的身边却没有任何亲人。你的娘家的人，你的兄妹众多，在你最困苦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找他们，乞求他们的帮助。你终究不向他们开口。一直到死，你不向任何人展示你的苦难，亦不肯倾诉。你独自承受着一切。你不想你的家人看到你衰老的样子。你的内心依旧残留着强悍和坚韧。这是你维持你的生命与尊严的最后防线，一直到死。
　　
　　我看到了死亡，母亲躺在病床上，我怎么能为此而看到死亡，我怎么能这样对母亲——她身心俱惫，已经无力支撑生命的呼吸。生命之于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死亡，就像睡眠一样……
　　我握着母亲的手。她的手依然温暖，能够给我儿时回忆。但它已经失去了光泽，如颓败的花朵，干枯而滞涩。今生今世，不会忘记她的手，一双美丽的曾经令我痴迷和敬畏的手。她的美丽容颜，就是通过这些纤纤手指流泻到了牡丹图上。
　　窗外是蜂飞蝶舞的三月，温暖的阳光静静地倾泄在那束康乃馨上。她醒了。她把头转向我，微微地睁开眼睛。她感觉到了我手的存在，她更加用力地抓紧我的手。她望着我，定定地望着我，她轻轻地启齿，想说话，没有说出来，我看到了她眼中若隐若现的泪水……
　　母亲，我就在你的身边，你不必说话，我不会离开……

　　我对她说站在我身旁的男人是我的男朋友。
　　她望了望他，在嘴角露出勉强的笑容。
　　
　　母亲是心脏病，心力衰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我们给母亲换了一家医院，全市最好的医院。他出的钱。这令我感激不尽。我们在宾馆里住下，每天到母亲身边看护她。他和她熟识，她慢慢地接受了她女儿的男朋友——在她看来，他就是她将来的女婿。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因为她的女婿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可以将女儿的幸福托付的人。她整天和她的女婿说话，对他的热情远远大于我。他在她面前却有些不善言谈，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
　　当她的女婿不在场的时候，我和她之间只有着只言片语。这种母女相处的凄清气氛与生俱来，至始至终。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却有着不完的话。她的眼睛又恢复了青春的光芒，她似乎忘记了病痛。和他滔滔不绝，她说她的女儿是多么的任性，但同时又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心地善良，刀子嘴豆腐心。又说她是多么地爱她的女儿，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她要他好好照顾她，体谅她，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只要她的女儿幸福，她这一生也就满足了，死也能瞑目了……
　　他只是不住地点头、微笑。那样子，可笑至极。
　　
　　医生说要给母亲做手术，手术的风险很大。如果手术成功的话，可将母亲的生命延长两三年。如果不进行手术，母亲仅能活两三个月。
　　绍钧说必须得做手术，钱根本不是问题。我也当即同意做手术。其实我的心里在犹豫，作为她的女儿，这是可耻的犹豫。我知道他的想法，在几年与几个月之间，他必然会选择前者。但他不明白，几年对于母亲只能是痛苦的延续。生命的长度之于她，已经毫无价值。
　　我能强烈地感觉到把她送上手术台，让金属的刀片进入她脆弱的心脏，无疑是对她的生命最后一次残忍地杀戮。她挺不过去的。生，她已经心力交瘁；死，她应该得到平静、完整。她必须身心完好，我要让她完整无缺地离去。
　　然而最终我还是同意手术。这个决定矛盾而残忍。
　　在第二天的凌晨，母亲停止了心跳。她拔掉了输氧管，她自杀了。她拒绝了手术，拒绝了残缺。
　　
　　这个噩耗突如其来。但是我能理解她做的决定。她只不过抓住了选择的权利，她用自己的方式濒临另一种幸福。面对噩耗，她的女儿是异常的平静和麻木，脸上没有丝毫的悲伤表情，她简直是不通人情，至少她应该流下一些眼泪，真心或假意，以示对死者的缅怀和慰藉。作为死者的女儿，她没有。
　　他忙里忙外，为她打理着母亲的后事。她，则是无耻地沉默、睁着恐惧而麻木不仁的眼睛。她静静地感受着死亡的气息。死亡就在身边，暗淡无光，如一堆灰烬散发着绚烂溃败的光芒。
　　死亡，静如落花，泻如流水；它睁着婴儿般甜美的眼睛，它在慢慢向我靠近，它有着醉人迷离的馨香，它在我耳边轻轻吟唱，她说这里只有幸福……
　　我的母亲，死如生一样，凄楚悲凉，孤苦无依。
　　
　　下葬的日子，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百草萌动，蜂飞蝶舞，三月的暖风摇曳着漫山遍野的花朵，它们在为死亡载歌载舞。我在泪眼模糊中看到了它们在笑，笑容灿烂而空洞，让人眼睛隐隐作痛。
　　葬礼上除了几个公墓的工作人员，只有他和我。在公墓山上，密布着精致的坟墓，其间点缀着诡异的不知名的野花。
　　每一个坟墓都沉眠着一个美丽的故事，从生到死，欢颜笑语或是凄风冷雨，没有悲剧，也没有喜剧。遍地丛生的野花可以作证，那是从坟墓里探出的触角，它们在继续演绎着生命与死亡的美丽。它们想告诉生者，生与死没有界限，生只是作为死的一部分而存在：生命，短暂而浮躁，痛苦或是欢乐，都微不足道。
　　
　　死寂的夜里，房间如同坟墓。她在和他做*爱，她在用两个人的拥抱驱散阴冷黑暗，用疯狂激情抗拒死亡的侵袭。
　　死亡近在咫尺，它的气息渗透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它依然睁着婴儿般甜美的眼睛。它纠缠着我，折磨着我，挣不脱，甩不掉。她不停地做*爱，她大喊大叫，在醉生梦死中做着椎心泣血的抗争……
　　
　　我将彻底地告别这个城市，这里我了无牵挂，不再回头，不能回头。我将成为漂泊无依的草，永远地失去根与大地。火车上，我把头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就是他，身边的这个男人，我把一切都交予了他。过去和未来，苦痛与欢愉，统统交予他，他就是我的根与大地。
　　
　　火车穿越隧道时，我不住地流泪。突如其来的黑暗令我头晕目眩。我拼命的抓住他的胳膊，我要确认他的心跳，确认我还在他的身边。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撕心裂肺的声响，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沉寂。恐惧、窒息，这就是坟墓，散发着死亡的光芒。我抱住他，把头紧紧地埋进他的胸口。我想母亲，我终于意识到，这一次，母亲是真的死了，对母亲的爱与恨都已不再可能……蓄积已久的痛苦，以及多日故作的坚强，都随着泪水一涌而下……
　　牡丹图，母亲的牡丹图，依然囚禁在那金碧辉煌的博物馆里。死之前，母亲也没能见到她的牡丹图，她如何能安息于九泉之下。
　　我的母亲，牡丹图——作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我会把它焚香于你的墓前。我所要为你做的，今生唯一要为你做的事唯有此，我不会因为你的死去，就此放弃，不会……

　　
　　我松开抓住绍钧的手，窗外已经是刺眼的光芒。他说你把我捏疼了。我看到了他手臂上被我抓出的条条淤血。
　　我回头，不住地回头。我要看看那渐渐远去的黑暗和死亡。凛冽的风吹进来，滑过泪渍斑驳的脸，刀割一般，让我疼痛和清醒，让我看到了前方的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