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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牡丹之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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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的乌云很低很低,我站起来去推窗户。我想留一道缝隙,让温柔的乌云倾泻进来。云是冰冷的,彻骨的冷。久之,我已经感觉不到这冷了。我需要这种冷!乌云似乎渗透到我的体内,我想我也要化成一团云了,被风吹去,散落到汩汩流淌的江面上。
他坐起来,点燃一支烟。
我把他的烟扔到地上。
他不理采我。
沉默……
给我一支烟!我说。
我一边吸着烟,一边泪流不止。在他看来,这泪水是呛出来的。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一个男人的重量之下,我去想母亲,无法抑制地想到了母亲。是的,我的脑子里想的就是她,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
他累了,躺了下来。
我拉他起来,要他继续听我讲。此时,我只能讲我的母亲,不得不去讲他。以此减轻我赤身裸体地坐在一个男人面前的罪恶感。今夜发生的事,让她知晓,她会在倾刻间被气得死去。
我是在做一件开天辟地的事情吗?我把母亲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再地倾吐。我希望他懂——他不懂我的母亲,便不懂得我。
我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来自美丽的江南镇湖。有着芙蓉般的美貌。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她还有柔荑一样纤细的手,用这双手,她绣出了各种精美绝伦的刺绣。
她的家乡,一个水乡小镇,是出刺绣的地方。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会刺绣。她嫁给了父亲,独自跟着他来到北方的城市。他没有钱,一无所有。他还赌博,酗酒,偷盗,无恶不作。她知道自己被欺骗了,但她无力反抗,她也不回去。她笃定从一而终。她一声不吭地承受命运的安排。
她在城市北郊的风景区开了一个刺绣店,卖各种绣品。她用赚取的钱养活她自己,养活我,还有那个赌徒。她起早摸黑,一针一针地绣着。山水花鸟,她都绣得栩栩如生。五彩缤纷的丝线在她的手中来往穿梭。她用的是比头发还要细的蚕丝。这样的蚕丝她还要将其分成六缕。如此细的丝线,细得我都不能看到,用手也很难感觉得到。但是她看得到,并用它们绣出精致绚丽的图案。我惊叹她手的灵巧,对她和刺绣疯狂地痴迷着。
在她的面前,我无地自容。我是永远不如她了。她的纤细神奇的手指,我倾慕不已。在我的梦中,也常常是一双光洁美丽的纤纤玉手。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如瀑的头发散落下来。眼睑低垂,妩媚平静的脸庞掩映在一缕一缕发丝里。
她不化妆,不戴手饰。但她依然是那么的美丽,美得让她的女儿也妒忌。如葱的手指,晶莹的绣针在她手中闪烁着光芒,她屏气凝神地在绣屏上绣着。门前的游客往来如织人声鼎沸,而她的世界是那么的安静。她的世界只是一块不大的绣屏。在这个世界里,她游刃有余。
窗外的阳光悄悄地照射进来,静静地倾泻在她的身上,让她变得光彩照人。这种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打下烙印,以至多少年后,关于她的所有记忆便停留于这光彩照人的一幕。
母亲的美甚至还让她的女儿感到憎恨和厌恶。她不应该拥有如此的美貌。她把这美貌交给了一个赌徒,任他凌辱。她还一声不吭,一声不吭的人不佩拥有如此的美貌。她逆来顺受,连她的孩子也保护不了。她只会在绣屏上一针一针地缝合她的伤口。
她让人怜悯,让人厌恶。她应该开口。我要把她的形象抹去,让她仅仅留下一双手——她存在的全部价值也只能是那双美丽的手。
我不敢长时间地看她。我有一种取代她的冲动。我担心当我取代了她,她就会扔下所有的绣针,拿起刀,去喊,去打,去杀。
我的母亲,一个一生凄苦的女人。
人们都说她的刺绣好,无可挑剔。她还能绣肖像,有人拿照片让她绣。她能对着照片把人物绣得惟妙惟肖。人们买她的刺绣,也有商人花大价钱买她的刺绣。她赚了不少的钱。但她没有钱,她的钱被那个赌徒挥霍一空。她不得不争分夺秒地绣,通宵达旦,熬红了眼睛,绣肿了手指,赚更多的钱。她还是要为衣食发愁。她还总是泣涕涟涟。
他跑了,不会再回来了。她似乎挣脱了苦海。可是她依然是一声不吭。她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生活平淡沉闷。她没有丝毫的改变,也不寻求任何改变。
她和她的绣品店开始变得家喻户晓,游人纷至沓来。她赚了更多的钱,我们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我们的家里,没有她的任何刺绣作品。她的所有刺绣都拿出去卖。刺绣只是被用来维持生计的唯一手段。生活中,我和刺绣就是她的全部。为了钱她绣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终于有一天,她决定为自己绣一幅作品。我为此高兴不已。
这幅为她自己绣的作品补偿和延续着她一生所受的苦难。
完成这幅作品,她却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她选择了一面足足占据整个房间大小的绣屏。这是她绣过的最大的绣屏。她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绣。从绣屏上垂下的针不计其数。灯光下,这些绣针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有微风吹来,根根绣针相互触碰,发出风铃般轻盈的声响。
我发现了潜藏于母亲内心却从未显露的勇气,我也最终被这种勇气折服。如此大的绣屏,一针一针地走,当走完最后一针,那该是何年何月。她丝毫没有考虑时间。她说这是一种使命,该由她去完成。
她喜欢牡丹,喜欢它的绚烂繁盛。她还在院中种上花团锦簇的牡丹。她要在绣屏上绣满牡丹。在她的世界——绣屏上,她把自己绽放得像牡丹一样绚烂繁盛。
当牡丹开满了她的绣屏,她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她把牡丹图放在家中,在清晨的阳光中欣赏它,在落日的余辉中欣赏它,在如豆的灯光中欣赏它。她还抚摸它,对着它潸然落泪。
十年。一个漫长的岁月。绣出一片花瓣,就耗去了几个月的时间。在她的世界里,她似乎经历了从生到死的过程。她苍老了许多,就像秋后之柳。
她的美丽容颜都赋予了绣屏上的硕大花朵。那些花朵不会老,她却很快地老去。她的眼睛不行了,已经看不清那细细的丝线,已经不能把一根蚕丝分成六缕了。
她不再绣什么东西了,便整天守在牡丹图前面。它就是她余生的全部。
站在牡丹图的前面,它的咄咄逼人的光彩让我头晕目眩。我开始痛恨它,是它夺走了母亲的美丽容颜,是它让母亲变得老眼昏花弯腰曲背。我痛恨它,我要把它烧掉。这用以补偿母亲所受苦难的唯一作品,让她在两个世界同样受到摧残,让她的生命从此暗淡无光。
一个年轻男人疯狂地爱上了我的母亲。他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他要她嫁给他。他对她甜言蜜语,对她的女儿则关怀备至。
她说她的心已经死去,不想再嫁人。
她有了女儿,对生活已经没有了什么追求,对爱情更是力不从心。而且,她已经老了。
他说他爱她。他不在乎她的年龄,他要和相伴终生。
她终于被这个男人打动了。她丢弃了在他面前伪装的矜持——她以为她找到了真正爱她的人。
但是她错了。她再次被欺骗了。这一次,则彻底地把她击垮,让她从此一蹶不振。
他说那幅牡丹图是中国最伟大的艺术品。他要把它拿去参加一个国际博览会,为她拿一个大奖回来。她也就成为著名的艺术家。博览会结束,他就会带着牡丹图回来。
她不想当什么艺术家,但她天真地相信了他。
他拿走了牡丹图,从此杳无音信。
她还在傻傻等他回来。她的生命不再有黑夜与白昼之分。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斜依在绣店里,目光呆滞,苦苦等待。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皱纹爬上了额头。她彻底地老了,老得再也拿不起一根针。
她应该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她将永远地失去牡丹图,失去她幻想的爱情。但她不承认,她用气息奄奄的等待和事实抗争。
我的母亲。一个命该如此的女人。我曾对牡丹图恨之入骨,但当见不到它,我开始变得茫茫无主。没有了恨,也便没有了爱。母女朝夕相处,却相顾无言。她心中的隐痛与堕落传递给了我,让我陷入她的世界中,陪她痛苦,陪她落泪。
本来认为,所有的绚烂就这样死去不再复燃。命运戏弄和同情了我,它又悄无声息地把我牵到牡丹图的面前,让我重新燃起了爱和恨。疼痛又开始在我的心里雀跃。
我上了大学,进入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命中注定,我要去那个民间艺术博物馆——一个私人开设的营利性博物馆。在曲折而炫人眼目的展览厅里,我看到了它。我没有走任何弯路,就径直找到了它。我几乎能嗅到它的气息,是这气息把我牵引到它的面前。
我再次看到了它的绚烂与繁盛。我开始泪眼朦胧。
我大喊大叫,这是我母亲的!这是我母亲的……
几个保安把我当疯子一样扔了出去。我仍旧不停地喊着,哭着……
他们说这是他们花了三百万从一个民间艺术家手中买来的。
三百万!我是不可能将它再买下了。我如丧考妣地走回校园,脸上露出冷酷而邪恶的笑容。我笑我和母亲,她的一生凄苦竟可以换来三百万。三百万,这诱人的三百万。
我没有把找到牡丹图的消息告诉母亲。我清楚地知道,这之于她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她的冰封的心湖,已经经不起半点触碰与波澜。牡丹图的有无,对她来说,命运的结果终究是一样的。
我一次次地跑去那个博物馆,站在牡丹图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它,直到泪眼模糊。我看到花团锦簇的牡丹在流动,还看到了母亲的脸,一张粉消霞褪的脸。她在流泪,在泣血,红色的血,浸染了整个画面。
我要成为一个纵火犯。我正策划烧掉那个博物馆。我要让博物馆和牡丹图一起化为灰烬。我的计划失败了。即将成为一个纵火犯时,天空正是倾盆大雨。大雨一连下了一个月。江水暴涨,漫过河堤。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抗击洪水……
我知道了,牡丹图还不想在命运中消失。它是在等着有人把它金碧辉煌的展厅中拯救出去……于是我放弃了那罪恶的计划,就让它在那里等待。就像母亲那样,在痛苦中等待,半死不活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