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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谁能不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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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衡意再醒来时,窗外清辉如昼。
窗下似有“嘒嘒”的虫鸣声,勃勃的生机令他忍不住想要撑起身探看,可惜不过微动一下,彻骨的痛意立时便涌进了四肢百骸。
在他身侧躬身侍候的中年男子名唤万重波,乃是郡王府藩邸的咨议参军,他见殿下苏醒,眉间先是浮上喜色,下一息哀戚之色却又再度攀上。
“……晚矣。”他的嗓音里的扼腕痛惜无法掩藏,只低低地说着,“前夜,皇后娘娘命窦显恩急宣殿下,窦显恩明面上传旨意出宫,暗地里却与御医孟唯宽合谋,急奔双龙巷寿王府,入禀寿王。寅时三更寿王直奔万岁殿,承继大统。”
清辉有如白练,温和地落在赵衡意的眉眼,他安静地听万重波说罢,眸光不为所动,似乎早已预知到这个结果。
“知道了。”
他此时已卸下了用以蒙面的面巾,同他藏星与野的眼眉辉映的,是无可挑剔的俊朗唇鼻,以及清透白皙至极的肌骨。
万重波的嘴角不甘心地动了动,只觉心痛到无以复加。
“即便是三殿下登位,也比眼下来的舒心!”
他觑了一眼倚靠着的赵衡意,见他眉间月色深稳,微闭了眼眸,方才觉出自己的失态来。
他低声道,“如今您还是开封尹!又升做了一等的亲王。您是高祖的长子亲儿,要他这等嘴里吐糖,腰里拔刀的小人赐封,当真是晦气!”
赵衡意不为所动,只微微侧过脸去看窗外的一轮月,月色映下的半边眉眼舒宁,使他有如一座玉雕像,有着青山不动的持重深稳。
“申相等人言我,喜愠不形于色。今后该要变一变了。”他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令万重波深觉不解,“去左近请一座耀州青瓷的弥勒造像,供奉起来。”
提到耀州青瓷,他心念一动,月色下的澹宁神情微变,转过了头问向万重波。
“昨夜我是如何到得这里。”
万重波收拾了遗憾痛惜的心绪,只认真回忆了昨夜的情形,低声道:“……昨夜果子行门响三下,我同郑王友开门探看,见是您躺在一辆独轮车上,忙迎进了屋舍。暗卫在屋顶,窥探到对街的暗处有一位小娘子,扒着墙角向这边看,见您被迎进来,方才匆匆离去。”
赵衡意一双剑眉倏忽便蹙紧了,眸光狠戾骤现,“为何不将她留住!”
万重波同身后诸人一瞬惶恐,都低头不敢再言,生怕他大发雷霆。
然而同往日却有不同,赵衡意并没有继续发难,只闭了闭眼睛,将倦意与痛楚敛去。
原来昨夜听得那些絮絮叨叨,四野沉沉的夜色里,那个推行着他,哭一会儿停一会儿的纤弱身影,竟不是梦。
记忆断断续续地拾回,他忽然想到了她说的那句话。
我杀了一个人。
时下,只有歌姬、媵妾、丫鬟妃嫔才会用一辈子的叠字名,除此之外,幼年的小娘子,父母也爱用叠字为之起乳名,不过到了及笈出阁的年龄,还会再起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名,这是从前朝一直延续至今的习俗。
那个女儿家身量不过四尺半,巴掌大的小脸上稚气未脱,李元元这个名字,一定只是乳名罢了。
他的思绪微沉,唤来万重波,只低声交待了几句,方才阖眼休息。
时间一路向前,傍晚时分,城固县博望街的县衙后宅里,李合月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灰扑扑的,泪痕血痕在脸上纵横着,她歪在厅堂里的太师椅上,眼睫忽闪上下,昏昏欲睡。
今早晓起时,她在青木川镇搁下了昨夜那位勾魂的判官,之后便走走停停地赶路,脚都磨出了血泡,浑身痛到极致,方才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城固县城,叩响了县衙后宅的大门。
她的二姑母名唤李新雁,只得二十八岁,夫君如今在城固县做县丞,又因姑母娘家势大财厚,在城固县颇有几分牌面。
从前爹妈还在时,每逢十天半个月,家中就会往姑母这里送节礼时鲜,她是家中独女,闲来无事也会随车来二姑母家小住几日,后宅的门子对她并不陌生,瞧着她灰扑扑的形容,还疑惑地关切了几句。
半年前爹妈过世时,二姑母同三姑母在坟前哭的肝肠寸断,见她一个伶仃的小人儿跪着还礼,二姑母搂着她直掉泪,只说要将她接来城固县,亲自照看着。
彼时她的那位亲叔父只将此事回绝,如今他泉下有知,该要后悔当日的决定了吧。
二姑母这里,是除了自己家以外,令她最为亲切的所在,李合月放松了心神,歪在椅上打起了瞌睡,没一时便听得有啜泣声响起来,她从梦中骤醒,睁开眼睛,看见二姑母温慈的双眼含泪,哀戚的看着她。
无限的委屈上涌,李合月的眼睛一瞬便红了,眼泪吧嗒向下落。
“姑母……”她只唤了一声姑母,便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姑母李氏红着眼睛喊了一声我的乖乖儿啊,便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只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哄着她:“元元莫哭,姑母知道你心里苦,姑母疼你。”
这半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活在惊惧里,无人心疼无人慰藉,今日能在姑母的怀里哭一场,倒让她生出了娘还在世的错觉。
姑甥俩搂着哭了一场,李氏方才把侄女儿扶了起来,也不拘什么干净邋遢,只拿自己的衣袖为李合月拭泪,哪知她面上的泥污委实可观,泪痕混在其中,略一擦拭,李合月便成了个小花脸儿。
李氏眼睛里还含着泪呢,就被侄女儿的可爱模样逗笑了,落着泪笑问她:“这是怎么了,又是血又是灰的?快说来与我听听,不然可要急死姑母了。”
李合月拿手背抹了抹泪儿,点着头应她:“现下消息许是还没传到这儿来,姑母,你若是知晓了我做的事,可会怪我?”
她说着话,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往下落,一双乌亮大眼里,蓄满了泪水,令人瞧上去不由地心生疼惜。
李氏温慈的双眼里流露着心疼之色,只望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便转头向随侍的女使吩咐道:“叫灶上整治一碗浆水鱼鱼,晌午蒸上的带把肘子正好出锅,再加一道儿温拌腰丝,给小娘子垫垫肚子。”
她握着李合月的手站起身,又吩咐女使道,“烧一锅热水,提到净房来。”
女使一一应下退出去了,李氏便牵着李合月的手慢慢往内堂里去。
“你打小就心善,过路晒晕过去的鸟雀,都要拾回家来好生照料,又能做出什么样离谱的事来?你莫怕,姑亲姨不亲,舅远叔叔近,你是女儿家,不方便同你三叔父说的,同姑母说也是一样。”
李合月又觉得心头又在砰砰乱跳了。
姑母的手柔软又温暖,将她牢牢地牵着,有些事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许是察觉到她的沉默,李氏歪过头去看她,李合月知道姑母的眼神凝望着她,只勉强笑了一下。
“舅舅也亲的……”她嗫嚅着。
李氏就笑了,“傻孩子,姑母说笑呢。不过这一回兄嫂过世,你那东京做官的舅舅,却连面都不露一个,委实有些不像话了。”
说起过世的兄嫂,李氏又是一阵哽咽,李合月也落下泪来,姑侄两个默默地往净室去,女使正将热腾腾的水倒在大木桶里,李合月没日没夜地奔逃,浑身不爽利,横竖是在姑母家里,她也不拘礼,只除了衣衫下了水。
一整个身子莫入了热水里,李合月感到舒爽的同时,脖子上却生了几分痛意,她知道是昨夜那可怖的判官用刀抵住她脖颈,割破了皮肉,留下了浅浅一道儿伤痕,沾了热水,自然疼得厉害。
她近半年来被锤炼出了坚韧的脾性,便忍着痛将自己洗涮干净,再出来时,就换上了姑母为自己准备的衣衫。
一切收拾清爽,便去用饭,李氏瞧着从前文雅温软的小侄女吃的甚快,不免心头升起一阵儿疼惜。
“我的乖乖儿,你可吃慢点儿……这是怎么了,又是灰又是泥,像是饿了几天似的。”
李合月喝下最后一口浆水鱼鱼,方才缓过劲儿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方才饿得啊,能一口吃下二亩地……”
还是那个可爱俏皮的小娘子,李氏揉了揉侄女的头发,这才又关切地问道:“安哥儿前些日子要去书院进学,我便也没往陈炉去瞧你……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看着姑母关切的眼神,李合月觉得眼下实在是不说不行了,她默默地把双手交叠,放在在膝盖上,低着头说话。
“这半年来,三叔父同三婶娘一道儿,对我百般诱哄,只要我说出爹爹藏匿财产的所在——前儿夜里,我想到了一些蹊跷,便打算去告诉三叔父,可未曾想,却在书房外听到了一些隐秘。”
“三叔父与人争吵,无意间透露了,同人合谋杀害我爹妈的细节。”
李氏听后脸色大变,只喃喃地说着造业啊造业,女儿家的稚柔嗓音,缓缓地在室中流淌,不起波澜,李合月的心中浮现起前夜骇人的景象,而后语声坚定,低声出言。
“后半夜我就杀了他。”
李合月说出这几个字之后,便低下了头,像是怕姑母责怪,她看不到姑母这时候的脸色,想来是惊骇万分,好在不过几息之后,姑母便搂住了她,哭了起来。
“这造业的老三啊……”她轻轻拍着李合月的背,啜泣着安慰她,“乖儿啊,吓坏了吧?别怕,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你姑父是城固县的县丞,好歹有几分关系在耀州,不是什么大事……”
李合月被姑母搂在怀里,听着她安慰的话语,一颗心便落进了肚子里。
李氏抱着她哭了一会儿,方才领着她进了东次间,将她安置在床榻上,见孩子困顿得睁不开眼睛,这便叫人服侍着她宽衣,李合月还是孩子心性,倒头便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的格外踏实,再醒来时窗外的天还黑着,想来还是夜里,许是起身的动静太大,姑母便轻敲了门,走了进来。
见李合月还迷瞪着双眼,李氏拿了蘸水的帕子,轻托了她手,仔细为她擦手净面。
“姑母叫人回耀州打听了,有什么事都有姑母为你撑着,你且安心住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为她发愁,“乖儿啊,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
李合月的眼睛还困顿着,听见姑母问话,她刚想同姑母仔细分说,却听外面有哭嚎的声音响起来,想来是安哥儿又在闹觉了。
李氏蹙了蹙眉头,拍拍侄女儿的手背,只说自己一会儿再来,这便出了东次间。
李合月就呆呆地坐在床沿儿,还没闹清楚什么状况,忽而一阵儿风吹来,桌上烛台的火苗儿一下子就熄灭了,屋子里霎时就陷入了黑暗。
她无措地挠挠头,耳畔倏忽有风划过,她下意识转头去看窗外,有一道黑影迅疾如闪电翻进了支摘窗,紧接着一把捂上了她的嘴,防止她挣扎乱叫。
嘴巴被紧捂着,腰间也旋即一凉,像是有匕首抵在了那里,李合月万没料到这城固县县衙的后宅,竟会防卫得如此松懈,直惊得寒毛倒竖,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却似乎不打算伤害她,忽而旋身至她的身前,额头抵着她的前额,低声道,“李娘子,是我。”
这把带着落拓清气的嗓音传入耳中,李合月原本惊惧的心神忽然放松了几分,但眼下不知他的来意,不敢乱动,只圆睁了大眼,眼神探询。
赵衡意听着屋外的动静,复而低声向她道:“事以密成,言已泄败,真正想做的事,连神明都不能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