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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吐珠于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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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绢做的小耗子沾了灰,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样子。
惊蛰那天的夜里,春雷炸个不歇。
她不敢睡,娘就顺手就拿了枕头边上的手绢,叠了个布耗子哄她。
娘的手好巧啊,手绢在手里卷啊卷,就卷成了一只布耗子。
好想娘……
娘如果还在,谁都不能欺负她。
泪珠吧嗒,砸在灰扑扑的地上。
李合月回了神,偷眼去看那人,但见他靠坐在供桌旁,手捂胸口,眉头深蹙。
天边那颗荒星的光微弱着照进来,李合月其实能看见汨汨的血,正从他捂住伤口的手指间涌出来。
血流得这样凶,说不得人就干了。
李合月想到这儿,拿手背抹了眼泪,利落地把包袱收拢好,这才犹豫着靠近了他。
“你忍着点。”
这人面上还围着面巾,看不清楚形容长相,只在听到她说话后,半张了眼眸,其间的凛冽寒意,令李合月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她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把地上盛青瓷土的瓦罐捡起来,掰开他捂着伤口的手,再拽住破掉的衣衫布片,上下扯开,微弱的光映上去,一道狰狞的刀伤皮肉外翻,血向外流着,狰狞地看着她。
她没来由地发起抖,颤颤巍巍地把手里的瓦罐抬起,抓了一把青瓷土,洒在伤口上。
土是耀州城特有的坩子土,极细极绵的质地,洒在伤口上的刹那就湿润了,也许是痛极了,那人身子晃了晃,李合月紧张一眼仰头看,那人一双剑眉蹙成了深谷,显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李合月紧张地低下头,撒青瓷土的手抖得就更厉害了,甚至撒在了伤口之外,她越发紧张,正打算稳住心神,撒土的手腕倏忽被捉住。
手腕骤然被擒,李合月吓得头皮发麻,惊骇一眼看上去,这人低垂的黑睫下,眸光森冷。
“别抖。”
抖是因为害怕,可自从父母过世的这半年来,她经历了太多可怕的事,桩桩件件,都比他绽开的伤口还要惊骇。
她摇着头稳住手腕,从他手掌的桎梏里脱出来,继续往他的伤口上撒土。
“我不抖。”她一边撒着,下意识地往伤口上吹了吹,像娘小时候哄她一样,“这是烧青瓷的坩子土,细密耐火,能糊住伤口。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毒,只是荒郊野外,只能如此了。”
那人不同她递话,李合月也不在意,仔细看着伤口渐渐被坩子土糊住,不再流血,她方才松了一口气。
再低头去看他腰腹的伤口,似乎血流的不太多,李合月伸出手,拽住了他伤处的衣衫,正待上下一扯,忽然手腕又被捉住了。
他说够了,李合月咽了咽口水,也干脆地点点头,不再有动作,只默默地将盛青瓷土的瓦罐仔细盖好,接着收入包袱里。
她试探着看着大着胆子说道:“……血止住了,我可以走了吗?”
那人未有言语,只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兴元府不产坩土。”他缓缓说着,每一个字都令李合月心惊肉跳,“你是耀州人。”
谎话被揭穿的这一刻,李合月屏住了呼吸,看看近在咫尺的庙门,再看看他紧闭的双眼,恨不得拔腿就跑。
“不管我是哪里人,我方才都救了你……”她嗫嚅着,把包袱紧紧搂在怀里,沉默一时再启唇,嗓音里就多了几分细微的哽咽,“我和你一样,也是逃命出来的,决计不会加害于你……”
也许是听到了逃命二字,这人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落在了李合月低垂的脑袋上。
半大的小娘子,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头顶梳着双兔耳朵的发髻,一团孩子气。
她藏在暗处里,肩膀微微颤动着,时不时有一声细而微小的抽泣声。
“你要逃到哪里去。”他忽然开口问她了,让李合月有些微诧,只无措地交握住了双手。
“我要去城固县投奔姑母,自小她就待我很好……”她犹豫着说,不打算再隐瞒,“你伤的很重,若是不及时治伤的话,恐怕会死。”
她的话很直白,说的却是事实,这人轻嗯了一声,语气里的颓然像是并不在意生死。
“死生有命。”
“若是真的看淡生死的话,方才为何还要奋力拼杀……”李合月接着他的话慢慢地说着,“我藏在菩萨的肚子里,你杀那些人,都不过是为了活着。”
这人忽然就沉默了,良久才垂眸看她。
半大的小娘子在黑夜里亮着一双乌亮大眼,仰头对上他的眸光,略略有些无措的稚拙。
“你瞧大肚弥勒,总是笑眯眯的,不剖开他的肚子,谁会知道里面还装了一个小娘子呢?”
她其实很俏皮,只是这半年没日没夜的伤心,让她忘记了怎么高兴。
眼下荒郊野岭,鬼哭狐鸣,身边是一地的尸首,她却没来由地安下心来。
良久的安静之后,那人的声音才又响起,却又是轻嗯一声,像是命不久矣。
仔细听,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有种落拓的少年清气,他说你走吧,嗓音喑哑,“出庙门往东三十里,有镇名青木川,镇东寻一间名为新荔的果子行,买十六斤永嘉柑,自会有人护你周全。”
他的善言突如其来,倒让李合月吃了一惊,短暂的愣神之后,方才慌乱无措地一摇头。
“多谢你……”她惶恐,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感激,“我还是要去城固县投奔姑母,她会视我为己出。”
那人不再说话了,只将自己倚靠在供桌上,似乎体力已全然耗尽。
骤然得了自由,李合月却忽然没有那么高兴了,她把包袱抱在怀里起了身,一边往外面一步一步地挪,一边回头看着那人,一直挪到了庙门口,方才抱着包袱走进了黑寂的夜色里。
她在黑寂寂的天穹下慢慢走,一路走一路想着心思。
那人像个勾魂的判官,气势汹汹地杀了一地的人,原以为自己要就此丧生了,他却忽然口出善言……
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莫不是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李合月的心没来由地揪紧了。
不管他是好是坏,可先前追杀她的两个贼人,却也阴差阳错地,被他一剑给杀了,到底是解了她的危急。
想到这里,李合月有些犹豫地顿住了脚,在原地踱了踱步。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即便没有追兵来,恐怕也会因伤势过重而死掉。
要不要回去看他一看?李合月到底还是做了决定,只往周遭看了看,见田地尽头有一间破败的茅草屋,经年不曾住人的样子,门前歪了一辆独轮车。
她打定了主意,这便推了独轮车出来,将包袱往车上一甩,大步流星地推着往回去了。
近了小庙几步远,独轮车的吱呀声有些刺耳。李合月停了下来,远远地观望了一会儿,方才蹑手蹑脚地走近,刚一踏进小庙,就听得簌簌两声迎面而来,她吓得心一凛,下意识地抱头而蹲,便有两只银镖在她的头顶飞过,凶险至极。
躲过这一劫,往庙里再看去,除了一地的死尸之外,那人已不见踪影。
李合月心里有些发怵,只试探着学了飞鸟啾啾声,不听有人回应。
她往庙里走了几步,周遭搜寻了一下,皆寻不见他的身影,正要转身时,忽听有重物倒地的闷声,李合月循声望去,经幡下有个身影昏倒在地。
李合月慌忙奔过去,果然是他。
都即将昏过去了,还要打她两发飞镖,好清醒警觉的人啊。
她在他的鼻下探了探气息,只觉烫手,再拿手背在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更是惊人的烫。
听说受了伤以后最凶险的,就是发热,李合月觉得昏厥的他没有什么攻击力,只努力把他的胳膊撑起来,拉了好半天都不得其法,只得越过尸首,把独轮小推车推进来,放低车板,一点一点地把他推上了车。
一番动作下来,李合月累到手脚发颤,好一会儿才缓解,只找了块新手帕,把他的手绑到了推车的栏杆上,再以包袱为被,盖住了他蜷缩的身体。
空着的独轮小推车甚好推行,载了人就不得其法了,李合月推着独轮车东倒西歪地出了弥勒庙,上了小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找到平衡,不那么吃力了。
天边只荒星一粒,却仍能照她前行。
李合月想着他方才说的那个地方,慢慢地走进苍茫的夜色里。
四山沉烟,星月俱灭,在独轮车的吱哑声和艰难的前行声里,这人微微睁开了眼。
触目可及的是苍茫辽远的夜,山与树的影子巨大,犹如张牙舞爪的野兽,每前行一点,都像要驶入巨兽的血口。
他浑身发烫,眼睛疲累至极,努力将自己撑起来回身看,只见推车人躬身推着车,羸弱纤细的肩膀上套着推车的绳索,迷迷糊糊里,他看见她深蹙着眉,两颊鼓鼓的,像是在强咬着牙关。
他伤的实在太重,也许只将自己撑起一息两息,便又栽倒在车上。
他听见有疲累至极的声音轻轻说着话,像是在安抚他,也像是在安抚她自己。
“我娘身边的葛妈妈说,她每次回娘家的时候,她官人就会用独轮车推她回去,上头会摆二斤肉,几斤黄凉米……”
“还有我家窑场那里,也有很多这样的独轮车,我总奇怪,一只轮子会不会翻啊?我爹爹那时候说不会,我还不相信,今日我却相信了……”
她小声说着家常事,声音轻细如飘渺的烟尘,车上人伤得很重,有一句没一句地收入了耳。
后来车好像翻了,迷迷糊糊的,他听到她在哭,哭了很久很久,他好像有强烈的意愿,想把自己撑起来,却似乎又在下一刻头栽地,昏了过去。
时醒时睡的路程上,他能听见她温而轻地说她不怕,接着又像是在他的耳畔,说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事。
“我杀了一个人,砍断了他的手,只留一层血皮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