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传闻中的向小园

6、世间无限丹青手

　　老太君端坐如初，只是不住的摩挲自己手上的玉貔貅指环，显然满腹心事。不过她开口说话的语气却颇为漫不经心。
　　“就按往年的规矩，清点些东西送进宫里吧。”
　　孙氏面露难色，身体不自主再向前挪了一步，显然心中有些着急。
　　“可是按圣上的意思，今年恐怕是不能如此了。”
　　老太君偏头瞪她一眼，心中火气酝酿，孙氏连忙解释道：
　　“刚刚夫君下朝回来，特意说起这事，我也觉得奇怪。”
　　“仔细询问才知道，原来今早上朝时圣上特意向夫君说起这事，说皇后生辰将近，分外想念自己的家人，希望，希望家里人，能进宫陪伴一番。”
　　孙氏越说语速越慢，吞吞吐吐的终于是把意思表达清楚了。尤昙心里一紧，她上一世没有生这场大病，也就没机会听到皇后生辰的消息，压根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尤昙连忙看着老太君的脸色如何，果不其然，老太君眉头紧皱脸色青黑，连脸上的皱纹都显得更深更可怖了。
　　她右手原本正捏起茶杯盖子，听了孙氏的话，气愤地直接将杯盖摔在了地上，整个人身上怒火无法压抑，只见她愤恨地站起身来，朝着虚无的空气怒骂道：
　　“她竟也有脸！”
　　孙氏被吓了一大跳，但还是马上反应过来去扶住站不稳的老太君，轻声安抚道：
　　“娘您息怒，别生气伤身。”
　　“我听夫君那话，这事多半是圣上的意思，应该不是中宫那位的意思。”
　　但这话对于老太君来说显然没什么慰藉之意，她的怒火仍然熊熊燃烧无法平息。尤昙心里着急，她想要提点提点孙氏，但她又不能贸然插话，只能她装作无知的问道：
　　“生辰？这是娘娘整生么，听起来圣上格外重视呢。”
　　若尤昙没记错，这年皇后娘娘应该是刚好三十岁，也因此寿辰办得要隆重些。十年前的衮州之难后，林家人便与皇后断了关系，这十年间对她不闻不问。
　　尤昙是在赌，赌这天下父母心。
　　孙氏听了尤昙的话，也如醍醐灌顶一般，劝慰老太君道：
　　“是啊娘，恰逢皇后三十整生。”
　　“圣上应该是想大办寿辰，于是让娘家人去看看皇后娘娘，也是给皇后娘娘添些脸面。”
　　老太君面露怔愣之色，像是深陷回忆之中无法抽身。
　　她试图回忆起自己女儿的模样，可脑中想到的却满满都是那还未出闺阁的小少女，可爱活泼的样子，这时才惊觉自己缺席了女儿大半的人生。
　　原来她的小女儿都已经人到中年了，可她心中女儿的模样早已变得模糊不清。昔日儿女缠绕膝下，如今却只剩这一儿一女。
　　三十岁的林念，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尤昙看见老太君的样子便知道有戏，老人更容易心软，这些年来老太君恨她，但同样也在想念着她，一旦对于女儿的想念之情放出，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孙氏显然也看出了老太君的摇摆，她想要添一把柴。
　　“娘，都过去十年了。”
　　尤昙心中暗叫不好，小舅母这一下，怕是要坏事。果不其然，老太君脸上消融的冰雪渐渐回复，重回寒冰。
　　“是啊。他们也含冤而死十年了。”
　　孙氏的话，原本是想要煽情一把让老太君彻底心软，却没想到唤起了她最痛苦的回忆。老太君一想起自己惨死的夫君与儿子，便把心里那一丝对于幼女的愧疚之情彻底的埋藏了，她现在心中五味杂陈，却再没有一丝想去看女儿的念头了。
　　“三夫人，就由你代表我们林家人，进宫去参加皇后诞辰吧。”
　　老太君终究还是顾全了君主的颜面，给了帝后一个面子，让孙氏作为娘家人入宫去已经是她极大的让步了。
　　孙氏再是迟钝，这下也明白自己是好心做了错事，现在事情发展成这样，自是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应下老太君的话，脸色很是不好，心里充满了悔恨之情。

　　老太君好不容易处理完了一切，这下放松下来再难掩疲惫之情，整个人都好似没什么精神，便要吩咐身边嬷嬷搀扶自己回屋去了。

　　可是尤昙却不想错过这次的机会，她心中野心蓬勃，在酝酿这一件大事。前世她没有这般际遇，听到皇后找娘家人进宫庆生这件事，也因此无缘宴席，没能提前认识自己这位皇后姨母。
　　可这辈子，她实在是想要抓住这次难能可贵的机遇。
　　林家人待她实在是好，可这样好的亲人，前世却遭逢大难，锦绣世家在滔滔大火中付之一炬，府中人无一生还。
　　尤昙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林家人如同前世一般重蹈覆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要尝试改变未来的走向。
　　可这又谈何容易，尤昙再是聪慧绝伦，现在也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人微言轻，即便有种种计策种种算计也无法实施。可若是让她认识了皇后姨母，得到了她的帮助，拯救林家的可能性便不再是零了。
　　上辈子，在林家覆灭后，尤昙被皇后接进了宫，此后便一直养在她的身边。可以这样说，尤昙的多谋善思，一半是天赋异禀，而另一半却是靠皇后的言传身教。
　　尤昙喜爱林家人的醇正，却也不得不承认作为武将世家，林家众人在心智心计方面实在是缺了根筋。这家里人的聪明才智，或许是全都给了这位中宫皇后了。
　　尤昙比林家众人都更懂皇后，如果说现在还有一人能拯救林家人于厄运，而且愿意拯救林家人于厄运。
　　那就非皇后林念莫属了。
　　尤昙想到自己的皇后姨母，只觉得心里变得踏实许多，她右手放在锦衾之下，如今早已攥成拳头，既紧张却又坚定无比。
　　“祖母，昙儿也想一同去参加娘娘的寿宴。”

　　尤昙想过老太君听了这话或许会大骂她一顿，想过她会气得拂袖直接离开。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她心中都已经有了对策。
　　但她如何也没料到，老太君的反应如此平静，平静到仿佛压根没听见她的话一般。
　　老太君依旧自顾自的叫来大丫头扶着她，撑起身来便准备离开，转头慈爱的摸了摸尤昙的头发，嘱咐道：
　　“你好生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老太君终究还是疼她，她既不想责备尤昙，也不愿尤昙入宫和皇后扯上关系。因此她选择忽视尤昙的话，也是给了两人一个台阶，以尤昙一贯的悟性，是应当看得出老太君不愿多谈这事，便顺着台阶下来的。
　　然而这次尤昙却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在尝试的，她绝不会轻易放弃。即便要被老太君厌恶，她也要坚持下去。于是尤昙极快地起身，想要拦住老太君，直愣愣便跪在了老太君面前。她身体实在太差，一起身便感觉晕眩，双脚也颇为无力。也因此这动作一气呵成，将屋里众人都吓了一大跳，老太君更是吓得又坐回椅子上，不住扶着胸口喘气，一边还不忘伸手去搀扶脸色苍白的尤昙。
　　“你这又是做什么？”
　　老太君这次的语气终于难掩愠怒之情了，只是仍怜惜这体弱的外孙女。
　　尤昙膝盖极疼，不过还好忍痛算是她的一门专长。她用力眨了几次眼睛，硬是把疼出来的眼泪又收回去了，可眼睛中仍然难掩水雾之色，眸子亮的像是有光芒生出：
　　“祖母，昙儿想要去参加娘娘的寿宴。”
　　尤昙没有询问的意思，她只是在坚定的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样的语气与她平素的言行举止完全不符，倒让老太君不得不直面她的话了。
　　“为何？”
　　老太君坐在太师椅上，显得极其无力颓废，单手抬起揉着太阳穴。
　　“你明明知道，林家人不该同皇后再有任何联系。”
　　尤昙当然明白，老太君定然不会轻易同意她的请求。前世她在林家的时候，甚至全然没听说过中宫皇后是她的亲姨母，可见得老太君要同林念划清界限的决心是如此坚定。
　　可尤昙敢于说出这话，自然有她的依仗，她有一个完美到老太君都会动摇的理由。
　　“娘亲在昙儿三岁那年便去世了。”
　　说起旧事来，尤昙眼中水雾更浓，声音也开始哽咽起来：
　　“我依稀记得娘亲的模样，可随着一年年过去，那样子越发的模糊起来。”
　　“父王不让在家中放娘亲的画像，昙儿就学了画，想要自己画一幅藏着，怕时间久了真将娘的样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尤昙说得这些，倒是真话，百越王对于自己的亡妻实在是情薄，家中一幅画像都没有留下，尤昙的幼弟一出生便没了娘亲，前世尤昙是真得想画一幅给弟弟看看，可她离开时尤昙也就三岁，实在是记不清楚她的样子，因此也就作罢了。
　　因为说到了真得伤心事，尤昙的眼泪也就顺着此情此景流了下来。
　　“可是昙儿无用，我发现我怎么画都画不像，越是想记起娘亲的样子，却觉得越模糊。”
　　她的悲伤是真实的，也是痛苦的，因此格外的感染人，连带着屋中众人都难受起来，其中最被触动的自然是老太君，她伸手揽过尤昙，将她一把抱进怀里，声音都在颤抖：
　　“没事，这怎么能怪你。你娘去时你还那么小，自然记不清楚。”
　　便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孙氏也看不下去了，气得跺脚：
　　“这百越王，竟然如此无情！”
　　尤昙往老太君怀里拱着，顺势抱住了老太君，语气有些撒娇意味：
　　“所以昙儿才想去宫里看看皇后娘娘。”
　　她抬头与老太君对视，见老人眼中闪烁，似乎被她的话触动了，明白自己这次是赌对了。老太君应当是想到了自己的目的，于是她趁热打铁
　　“昙儿听父王说起过，娘亲同皇后娘娘，是孪生姐妹吧。”
　　尤昙一直故作懵懂，说到这里突然兴奋无比，脸上笑容快要溢出，显然十分的激动，伸手握住老太君的胳膊，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她：
　　“祖母！皇后娘娘可真是同娘亲长得一模一样？”
　　老太君虽是阅尽世间百事，却也难得的梗咽住，不知如何说起才好。眼前的小姑娘同她那一对双生女眉眼间极为相似，尤昙水汪汪的眼眸渴盼的盯着她，更让她不由自主想起来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她的女儿们也差不多是这般的年岁。
　　本是无双并蒂莲，如今一朵已经是凋谢，而另外一朵也被她拒之门外多年了。
　　老太君对着如今已是三十岁的皇后或许还能硬起心肠，可对这十岁的小丫头却怎么也狠不下这个心。因为尤昙的渴求合情合理，甚至还有几分可怜。
　　她只不过是，想再见自己娘亲一面罢了。
　　对于如此醇厚质朴的思念，老太君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理由来回绝尤昙。纵然她再不愿尤昙与宫里人接触，终究还是默许了这事儿。
　　“好，这次，你就跟你小舅母一同进宫去。”
　　说完又立刻紧张起来，抓住尤昙的手切切叮嘱道：
　　“一定要跟着你小舅母，切记别自己一个人在宫中乱走，莫要多生是非。”
　　老太君眼睛显得浑浊了许多，但仍然是闪出坚定神采，她语气坚决，切切叮嘱着尤昙，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在宫中吃亏了。说完又转过身去跟孙氏吩咐起事情来。安排完这些事项，终于是空闲下来想到这事儿有些蹊跷，转身问起尤昙来。

　　“昙儿，你是如何得知，皇后同你娘是孪生姐妹的？”
　　凡遇双生，龙凤则呈祥，可若是生下双生子双生女，却并非吉祥之事，大家族一向会避免这样的事情外传。
　　更何况这对双生女儿中有一位进了皇家为后，更是要避讳了。于是除去林氏至亲，几乎无人知晓林家有这样一对双生女。
　　尤昙说出这话前便想到了自己逃不掉这样一番拷问。自然，她不能回答说这些都是娘亲告诉她的。林嫣去世之时，尤昙不过三岁出头，哪会记得住这些事情。

　　“这些，都是父王在我入京之前告知我的。”
　　这样的说法，找不出任何问题来。林嫣虽然深爱自己家里人，但她却深深痴迷于百越王，将所有事情告知百越王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老太君与孙氏对视一眼，两人眉头都深深皱起，但无人对此提出质疑。林嫣一直是个乖乖女，当年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便是孤注一掷远嫁到百越之地，从此杳无音讯。林家人固然不喜欢这个姑爷，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女儿一片痴情。

　　尤昙见二人默然不语，便知道自己今日的算盘算是打对了。她心中窃喜，面上却丝毫没表现出来。
　　那么林嫣真得告诉了百越王关于林家双生女的事情么？尤昙不知道，或许百越王本人也不清楚。当然，林嫣愿意告诉他这些林家私密，可百越王却不一定会听进去。
　　毕竟他一向最擅长的便是忽视林氏。
　　尤昙想起自己那徒有其表的娘，不由得感叹，明明是同胎孪生，怎会性格天差地别。离皇后寿辰虽然还有月余，可尤昙已经开始期盼那天的到来了。
　　皇后林念或许是这世界上仅有的，尤昙愿意去依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