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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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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儿第二天便回到学校继续了学业。
她在大学里主修管理学,一门对她来说怎么也学不好的课程。那些统计、概率论、微观经济就像扭曲的数字,挣扎着在已经一团糟的大脑里争相捣乱,给她本就脆弱的神经增添更多负担。
“只有你没交作业了,洛儿。”班长提醒她,高大的男孩站在面前颇具压迫感,“老师说体谅你之前在医院进行治疗,所以给你一周的宽限期。也就是说,如果一周后的零点你不能准时把作业发到邮箱的话,平时成绩可能要零分处理了。”
“好的,我一定会按时交作业。”她承诺道。
班长满意地离去。
翻开手里的计划本,她在最大的那一栏写上“完成论文”一行大字,并重重地打上两颗星星,然后再在下一页,写上“今晚参加芭芭拉的毕业晚会”,同样打上两颗星。
芭芭拉是她大学里交往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比她大了几岁,即将面临毕业。
毕业舞会对大学生来说通常是一场难得的纪念,因此她并不想错过朋友的重要时刻。
拿着请柬站在礼堂门外,她清楚地感觉到手心里沁出微汗。
里面不出意料地喧嚷拥挤,斑斓的灯光四处流转,照亮了门口的大理石台阶。
其实她并不喜欢这种场合,人多的地方往往带来社交和不必要的周旋,这会令她感到无所适从。
然而与这些即将面临的糟糕体验相比,对她来说,朋友的邀请更加重要。作为一名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她不愿拒绝每个人的请求,不仅是害怕失去这份得来不易的友情,更因为唯恐对方因为自己的回绝而失望。
因此,即使在门口徘徊了半天,最终她还是决定踏了进去。
里面的场景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奇装异服的男女相拥着接吻,五颜六色的液体从盏盏透明玻璃杯上喷溅出来,吵闹的DJ音乐从台上不断地爆响。
洛儿从未在别处领略过这样混乱的狂欢,只有在这种场合,于酒精和欢笑的催动下,欲望和本性才会毫不掩饰地尽情释放。
而她的穿着与这里格格不入。
虽然她已经穿了自以为最短的连衣裙,和那些接近半裸的吊带超短裤相比,几乎像是修女误入了酒吧。
“迷人的小甜心。”不远处吧台上坐着的菠萝头男生轻佻地冲她比手势,“几年级的,怎么没见过你?”
洛儿没有理会他,只顾着在人群里挤,试图从一个个妆化得几乎一样的女孩里找到芭芭拉。
“看这小妞连瞅都不瞅你一眼,你还自作多情呢!”同伴见状,不禁大笑。
“瞧那傲慢劲,嘿,我倒不信了!”菠萝头男生感到了极大的侮辱,在同伴的嘲笑下暴跳而起,甩下手中的酒杯就冲了过去。
“喂喂喂,”他毫不客气地抓住洛儿的衣领,力气大得差点把她提起来,“我在叫你呢,没看见?”
洛儿的第一反应是惊吓,随后赶紧换上笑脸:“看见了看见了,实在抱歉,刚才没注意到您。”
她连声赔礼道歉,甚至朝他鞠了好几躬,由于动作过于礼貌,标准到无可挑剔,导致菠萝头男生忍不住皱了皱眉:“真他妈无趣,哪个学院的笨小妞。”
洛儿当然不会告诉他,只装作迷茫无知的模样眯了眯眼,假装背景音乐太大,听不清他的嘟哝。
然而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又高又壮的蓝T恤胖男生,一见她,脸上顿时露出讥笑:“这是我们班的洛儿,一个疯子,我建议你离她远点,精神病可是会传染的。”
菠萝头男生立刻显出恶心的表情,一面像沾了垃圾一般,夸张地迈着步伐退后了好几步:“原来是个精神病,真是晦气。”
“瞧这丑女人,还是个平胸,要身材没身材,要智商没智商,真该往精神病院里关一辈子,看到她就掉胃口。”
胖男生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着,蛮横地抓起洛儿的头发,把她往人群中狠狠一扔,看着她狼狈地向不小心被撞到的同学道歉,立刻恶作剧般哈哈大笑:“记着,以后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像你这样的小bitch,没有人会稀罕瞟你一眼,也没有人会在乎你的死活,就算被我扔进垃圾桶,他们也嫌脏不乐意去捡你。”
“嘿,亚当斯,停手!”胖男生还想继续辱骂,却被一道女声制止了。
洛儿抬起眼,看见了满脸愤怒的芭芭拉。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的朋友,是我邀请她来的。”芭芭拉争辩道。
胖男生鄙夷地扫了她们一眼。
“你不应该和一个疯子为伍,别哪一天她疯病发作,要知道精神病人伤人是不犯法的。”他耸了耸肩,拿着酒瓶子,总算消失在了扭动的人群里。
“你没事吧?亚当斯就是一个混蛋,你不用管他。”芭芭拉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上下打量,“快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很好,就是裙子有点脏了。”
“这都是我的错误,不该邀请你来这种地方。”芭芭拉替她揉了揉被掐疼的手肘,摇头叹息道。
“不,我很感激你的邀请。”洛儿飞快地说,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裙摆,让它重回膝盖以下,踮起脚抱了抱身材高挑的芭芭拉,“谢谢你把我当做你的朋友,祝你毕业愉快。”
话音刚落,芭芭拉感觉脖子上的温热一消,刚才还在眼前的女孩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洛儿急匆匆地穿过人海,披散的长发遮住她低垂的脸孔,闷着头往外奔跑,就像一头在森林里迷路的茫然小鹿。
这里根本不是我该存在的地方。
她想着,但是好像又没有哪里能容纳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坏情绪。
所有的一切真是太糟糕了。
没有什么值得灰暗的心掠起哪怕一点晴空的东西,她感觉过往的一切到迄今为止,就像一团被翻来覆去揉皱的废纸,恨不得将它们撕成没有碎片的灰烬。
自己好像全身都是负能量。
她一路跑回自己的单人宿舍,像躲避怪物般迅速关上门,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然而越急躁越慌张,“哗”一声,颤抖的手背不小心碰倒了一叠书最上层的字典,只一秒功夫,所有书本唰地滑落了下来,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她眼前瞬间倾倒成崩塌的残垣断壁。
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压垮骆驼的稻草顷刻坠落。
她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靠着墙角屈起膝盖哭出了声。
“我讨厌这里,我讨厌活着。”眼泪从指缝里滴到大腿上,脏兮兮的裙角在地板上铺开,她开始想念母亲。
没有孩子会在悲伤的时候不想妈妈。即使她再厌恶自己的存在,也会感激母亲给她最美好的那些记忆。
如果母亲还在的话,会像从前那样把她抱进怀里,那条粉色雏菊睡裙上散发的浅淡香味像一座温暖的摇篮,将她的身体包裹进去。然后轻拍她的背,耐心地哄着她,在耳边柔声说:“没关系的,亲爱的,妈妈在呢。”
眼泪在这时往往会奇迹般地止住,抽噎声也在母亲的安慰下渐趋平静,悲伤在睡眠里成为过去时。
然而七年前,她永远地失去了寻求怀抱的权利。
如果母亲在,她想,生活一定还不会这么糟。但这一切都只能是假设,血淋淋的生活容不下幻想的存在,就像人终究长不出翅膀,梦也不会在白日畅快淋漓地游荡。
可这时,脑海里突然掠过了弗朗西斯。
与此同时,她想起了缥缈无际的深蓝大海。
海底有无数穿梭的生物,有矢车菊色的波纹和水藻,还有童话里恢弘磅礴的巨大王国。
但生活在海平面以上的人类,只能看到虚无的白色泡沫,踩在刀尖上行走的小美人鱼,以及一不小心掉入海里淹死的可怜虫。
但马尔克斯认为那个白痴是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
这源于她最喜欢的一本书,当傻子淹死在海里,身上缠满了海藻,人们终于发现他美得惊心动魄。
或许因为他看到了向日葵最终转向的地方,看到微风从哪个方向来,体验到了最痛快的窒息、最极致的死亡,听到脉搏和心跳随着海水的漫灌渐渐归于消亡。
他即便是个心智残缺的傻子,毕竟见过极昼和永恒长什么样,才会心满意足地死掉。
而她还没有看见过光,或者说,只在现实的拉扯下触碰到了光亮的一角,然后又归于黯淡与死寂。
作为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个体,洛儿当然不愿意就这样死去。
死亡在过去曾多次闪现在脑海里,但并不代表她没有向死而生的渴望。所以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一束光,然后循着它来的方向,沿悬崖与黑洞的轨迹前行,自由地呼吸日光底下的空气。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个温柔优雅的教授先生再次浮现在她零碎的思绪之上。
即使潜意识不断地提醒她,他和自己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但神经里还是余留着那股桦木和黑加仑裹挟的浅香。
想说的话都藏在一切胆怯的少女心思里。
——比如,他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是在如往常一样穿着修长白大褂忙碌地工作,伏案撰写新的课题论文,还是在学生们仰慕的目光中授课?
但不管是哪一个,她都能肯定,他一定不会想起自己。
这种茫然的悲伤让她趴在桌上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基调并不好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