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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绝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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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霜降,再过些时日就该立冬了。
可南城照旧是阳光明媚的,路边的榕树叶繁茂,亦如往昔。在这个终年夏天的地方,像是流水的时光都被冰封在无聊的相框里,成了一坛毫无生气的死水。
在这个生活节奏极快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上的齿轮,彻夜不停地向前奔忙着。
唯一计数时光的大概就是日历上不断拖延焦躁,濒临死线后绝地反弹,在下一个任务开始之前发誓要振作,结果还是在死线之前重复上一次的崩溃和绝望。
南城的秋天只体现在极深的夜里。
南城的夜生活持续的很晚,一般到了晚上一两点钟,可能还可以看到烂醉的年轻人在街上游荡。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是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候。
奕秋失眠的时候,经常可以听见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那沙沙的声音。时常让她想起时童年睡在一筐子圆润桑叶里的蚕虫,也是发出这样沙沙的饕餮之声。
可惜那洁白的茧还没来得及分化成飞蛾,就被妈妈扔进了垃圾桶里。
说是影响自己的学习。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头脑里的思绪就格外的多。像是白天被强制压下来的,那些负面的腐朽的还在渗着血的伤口,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起涌现而来。
奕秋的三年,研究生生涯也快走到了尽头。
她也不算年轻了,已经越过了二十五岁的界限。无奈,什么都没有着落,毕业的事情看上去遥遥无期,工□□情一无所有。
一腔热血还没来得及发挥,就被三年的蝇营狗苟磨成了一只社畜。
弈秋躺在医院里,这是她又一次自杀失败了。
幸亏家里人发现的及时,给她送来医院洗胃和做血液透析。于是她这条不想延续下去的命呢,又不如她所愿地多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
“小秋啊,你怎么要去死?”母亲在她的床边通红了眼睛,指责道,“好不容易把你养到研究生,眼看前途一片大好,你就这么死了,你对得起父母的苦心吗!”
奕秋全无反应,她呆呆地盯着旁边的挂水,甚至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像是被她的无动于衷和冷漠彻底地激怒了。
“你有考虑过我吗?你死的时候有考虑过你的父母吗?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你读书辛苦,我们工作不辛苦吗?就这么屁大点的事你就要去死!我当时就应该在出生的时候把你掐死,这样我们还可以再生一个!”
“你就这么自私,怎么都想着自己,你就不能理解理解我们吗?”
“男生和女生到底就是不一样的。男生耽误个几年,只要日后事业有成,照样娶年轻的漂亮妹妹。”
“你不抓紧时间,眼看就三十好几了,到时候哪个单位敢要你,哪个男人又会要你啊?”
……
大概都是类似的话,奕秋不想再说,她只觉得疲倦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潮水般淹没了她,她沉浸在一片的灰暗之中,像是半个身子埋在泥藻中的人,呼吸一点一点被夺去。
她下意识抓紧了白色的床单,像是溺水之人,本能地抓住浮在手边的任何东西似的。可惜那也不是什么能让她扶起的巨木,而是一棵同样漂泊无依的浮萍。
先前的那些话奕秋听过了太多遍,她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只是最后的这两句话,如同一根棍子敲击在奕秋的肋骨之上,她仿佛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有浓重的血腥气,从喉咙里冒了上来。
灼心灼肺的。
“你就该在襁褓里将我掐死。”奕秋的声音很淡,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免得我挡了你生儿子的路。”
奕秋无情道:“你们嫌弃占了独生子女的宝贵名额,我还嫌这世界脏,不想来呢。”
一记耳光甩在了奕秋的脸上。
像是神经和肌肉早就麻痹了似的,奕秋并不觉得有多么疼痛,只是那记响亮的声音和周遭人投过来的目光,让她在麻木之上依旧有了种钝刀子割肉的痛苦感。
周遭人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一个自杀的人,情绪如此的平静,而心肠又是如此的冷硬。
她不像是因为一时的情绪而自杀的那种人。
反而像是对世界已毫无留恋。举止从容的赴死。
这么一深思,反倒让人觉得一阵凉意从骨髓的深处透了出来。
甩了奕秋一耳光之后,母亲像是无法忍受似的,捂着脸自顾自地跑了出去。
奕秋漠然地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她第一次自杀了。
这一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无外乎就是有两个同龄的女生,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相继自杀了。
秋风肃杀,万物凋敝,是个适合离开的时节啊。
那两个自杀的学生,奕秋同她们素不相识。
只是在网络上偶尔看到了她们去世的消息。而这消息也像是。风吹过树梢的涟漪,风停后便没了声息。
是手机上下翻动的时间,那几条消息就变成了404,或者此消息不可查看。
悄无声息的。
仿佛家乡的梧桐叶在秋天的时候,铺了遍地的枯黄,如同死去的蝴蝶,转瞬之间化为齑粉。
用脚踩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种踩断了某种脆弱可怜生物脊椎骨的爆裂声。
奕秋总是远远地绕开那些飘落的梧桐叶。只是秋雨一层一层打下来的时候,它们终究会零落成泥的。
就像我们一样。
奕秋看到的那两条不太确实的消息。
第一个离世的女孩是大学四年级的学妹,在一个周六的深夜服食了大量的催眠镇静类药物,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才被同寝室的人发现。
而第二个也是挑周六的晚上走的,从六楼的天台上悄无声息地飘落下去。
奕秋看过她们发的图片,地面是干净的,比下过一场大雨还要干净。那干净让人有些惊惶,像是什么都没有似的。
作为一个医学生,奕秋不害怕见到血,不害怕见到惨烈的画面。毕竟她的工作就是从那些血肉模糊的伤痕之中博出一条生路来。
可是那白茫茫的干净,仿佛是在告诉所有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而余下的人可以心安理得的无视这一切,继续奔向或繁华或迷醉的美梦,直到自己将其她人通通卷死。
或者死在他人的卷之下。
那干净就像是死亡似的,悄无声息地抹去了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甚至连记忆都被这一片空白所占据。
那一片空白比起血肉模糊的场景,更让奕秋觉得兔死狐悲。仿佛那一条生命的死就是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奕秋想起她以前在路边偶遇到的野玫瑰。那玫瑰不同于月季科的其他植物,它的花瓣数目很多,热烈而灿烂地朝向澄澈如洗的天空。
她路过那株玫瑰的时候,都会会心微笑。
一天一辆卡车无意间撞到了路基,折断了那株野玫瑰。满地的落红,陷落在车辙里,泥泞不堪。
奕秋只是呆呆的望着,直到有人将它们扫进垃圾篓里。远远地运走,像是那株野玫瑰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轰轰烈烈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如微尘,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丑陋的真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虚假的空白。
难言的酸涩从她的胸腔里泛了起来,她眼眶微湿,喉头哽咽。
她掠过一阵兔死狐悲的凉意,心里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之感。
她看了那些或激愤或悲伤的感慨,心里却没多少波动。
这些孩子都是选择周六自杀,想必也是平时太忙了,都没有时间看看自己啊。
看看自己的时候都已经碎掉了。
什么时候工作学习,还有结婚生子这些本该美好的事情,都变成了生命难以承受的重担呢?
就仿佛那两个年轻的生命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她们死亡的讯息不会传达到同辈当中,她们的记忆不会在同窗中被提起。
到了她们心碎神伤的父母,垂垂老去彻底离开的那一天。她们的痕迹也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无踪,烟消云散。
可只有她知道,她藏在被子里的指尖,狠狠地掐进了她的手心肉里,刺破了皮肤,嫣红的血染在苍白的指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