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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涌(下) ...

  •   皇后忽然忆起那一年,她初入宫闱、得封中宫。某个冬晨、皇帝来瞧她,掀帘便见她裹了厚重的袄子正坐在火盆旁打穗子。
      那穗子皆用明黄丝线以繁复做工扎成,皇帝一瞧便知是打给他的,笑吟吟站着看了半天,直瞧得她面上红霞渐起,终撑不住,假意置气将那穗子扔到一边。
      皇帝见她面上绯霞四溢,更添了些娇媚之态,心头甚喜。打趣道:“一掀帘子竟吓了一跳,还以为哪里跑来的大熊妖将朕的皇后给囫囵吞了正偎着炭盆打盹呢。定睛一瞧、才知是梓潼在这为朕打穗子。”
      句末俨然带了宠溺的意味,皇帝掀袍坐于皇后身侧,屈身将那穗子捡起,拿在手上把玩:“这么冷的天,朕瞧着,竟是你这凤仪宫最是冷清。宫闱局那些人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连中宫之主也敢怠慢。”
      皇后听他打趣自己穿得厚,也不恼,只无谓笑了笑:“哪里是他们怠慢,只是臣妾既为一宫表率、母仪天下,自是不能太过铺张。否则阖宫、天下争相效仿,岂不是臣妾的罪过?”
      皇帝闻言,连连摆手喟叹,笑意止也止不住,唤她闺名:“湘意贤惠。”却定睛瞧她,目光熠熠,终道,“可也不能太委屈了自个儿。多添几个炭盆,哪里又算得上是铺张?”落目于她手上,见十指纤纤已冻得通红,叹了一声,伸手过去,“来。朕给你暖暖。”
      正当此时,凤仪宫大宫女白薇端了茶掀开帘子正准备入内,抬眼就看见皇后含笑将手递到皇帝面前,不由一时愣住了。
      彼时皇帝只十七八岁的少年,丰神俊朗;皇后亦年仅二八,钟灵毓秀。白薇忽记起戏文里常说的,所谓“璧人”。

      而此刻,皇帝正捧着钰婕妤的手,面上尽是怜惜之色:“穿了这样多,怎的手还是冰凉。”
      钰婕妤羞色难掩,半沉了头下去:“许是臣妾不及娘娘耐寒,在这殿内坐了一会子便觉周身泛凉。臣妾无用,倒教陛下费心了。”
      席间贞妃闻言,鼻间轻哼一声,面上添了些许不忿之色。皇帝闻声看了过去,已带了几分不悦:“贞妃觉得哪里不妥?”
      贞妃齐氏乃镇北将军齐中恒之嫡女。将门之后,素性刚率,虽不甚得宠,然侍君日久、膝下有一女,皇帝向来对其颇为看顾。
      闻询,贞妃起身行礼,依旧是傲骨嶙峋之状,朗朗直言:“臣妾不才,私以为娘娘节俭,乃贤德之仪、乃苍生之福。而钰婕妤不思效仿,反倒隐有抱怨之意,实非后妃之德。”
      一番慷慨陈词,竟驳得皇帝登时语塞。他定定瞧着贞妃,面色渐沉;而贞妃亦无所惧,迎了他袭来目光,一时竟俨然有了僵持之状。
      片刻过后,皇帝收回目光,淡道:“贞妃所言极是。”然手心那丝冰凉终究令他隐生怒意。移目皇后,唇线紧绷:“皇后。”
      皇后知道这便是他心头不悦至极的表现,拢在袖中的手指渐渐收缩至拳。
      宫中妃嫔喜好养指甲、以凤仙花染色,甚至配上甲套,予以修饰。然而她日常里向来无多赘饰,指甲亦只修剪整齐即可——皆因她是素有节俭贤名的皇后!
      指甲嵌入肉中,这番疼痛怎敌心头之痛?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笑意终于自唇角温婉舒展开来:“是呢。臣妾往日习惯了,却忽略了诸位妹妹的感受。”当下命人立即添了三个炭盆入内。室内登时添了和煦暖意,一些衣着稍显单薄的妃嫔面上松快了些。
      皇后回身环视了殿内,当众一礼:“本宫疏忽。竟劳各位妹妹白受了冻,是本宫的不是。”诸位妃嫔哪里敢受,纷纷起身大礼拜辞。皇帝的面色,这才稍稍晴霁。
      钰婕妤面上带了歉意,恭谨起身,对帝后盈盈下拜:“皆是臣妾的不是,平白惹了这些事故。往陛下、娘娘责罚。”却话锋一转,“臣妾自当领罚,只是臣妾仍记挂庆良娣。不知太医可为庆良娣诊治过了。”
      方才那一出,皇帝都几乎遗忘了那庆良娣之事,忙命人传太医入内回话。太医院院判秦允授早候在耳房,端等传讯。内外有别,于是皇后又命人搬了数盏屏风供殿内妃嫔障面,这才传了秦允授入内。
      秦允授跪地正待行礼,便被皇帝喝断:“不必拘礼,你且说庆良娣现今如何了。”
      秦允授伏地回道:“庆良娣产后心绪郁结致久病不愈。方才一时气血攻心这才导致呕血,倒无大碍。微臣已为良娣小主开了安神之药,小主只需静养即可。只是……”
      皇帝听出他语中犹疑之意,沉声道:“说!”
      秦允授被震得浑身一抖:“只是……只是微臣方才赶来为良娣小主请脉之时,小主已然不能开言,经微臣查看,初初断定为……药物致哑。”
      此言甫出,只听得殿内一阵吸气之声。
      钰婕妤微蹙秀眉,“咦”了一声,道:“怪事了。方才庆良娣还在殿内口口声声指控温贵嫔,声嘶力竭,呕血而泣……陛下与皇后娘娘及在场众妃嫔皆可为证。”朱唇微嘟,“怎么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哑了?”
      贞妃此刻亦回过神来,忙出言询道:“可瞧清楚了?方才庆良娣仪态若癫,会不会是自个儿把嗓子喊哑了?”
      秦允授向来是个怕事的,闻贞妃责问,不敢抬头,只诺诺回道:“回贞妃娘娘,以微臣微末之医术来看,良娣小主虽用嗓过度,有破嗓之状终究不致哑口。小主……确系药物致哑,且药性凶猛,须臾便使良娣小主口不能言……若贞妃娘娘尚存疑虑,可请太医院其余御医共诊……”
      “够了!”皇帝忽厉声叱喝,面色黑沉,怒意上涌,“还共诊什么!你便是太医院院判,整个太医院属你医术最为高明,若你亦误诊,朕还能指望有旁人能有确凿诊断?”说话间,已瞪目于皇后,目露厉色、丝毫不掩。
      皇后被那目光盯得惧意骤起,哪里还能细细思量,唯茫然摇首,开口已带了悲腔:“不是臣妾!”
      贞妃转圜甚快,高声喝道:“方才服侍庆良娣的是哪些人?”
      便有两位宫婢瑟瑟上前跪了。一是凤仪宫大宫女乌梅,一是庆良娣贴身侍婢宝月。
      贞妃此刻面色凝重,问道:“庆良娣入西暖阁后,可进了旁的食物?”
      乌梅自然护主心切,抢先道:“回贞妃娘娘的话,奴婢与宝月扶庆良娣入西暖阁之时,庆良娣已然昏昏沉沉。就连宝月想要服侍良娣小主喝一些清水都不能。”
      皇帝听了,看向宝月。那宝月方才见了主子凄惨形状,已然哀恸不已。此刻竟抽噎起来:“回、回陛下,贞妃、贞妃娘娘……正如乌梅所言。”
      贞妃这才稍松了神情,起身跪地对皇帝道:“臣妾觉此事尚有蹊跷,望陛下明鉴。”
      皇帝听完宝月所言,面色已然有所和缓。正待开言,身侧钰婕妤亦起身跪于贞妃右首:“臣妾亦为皇后娘娘鸣冤。方才娘娘见庆良娣呕血,震惊之色绝非伪饰,而后又张罗以清水为庆良娣漱口,又命人服侍庆良娣望西暖阁歇息,关切之状溢于言表……”
      钰婕妤尚未结语,皇帝已耐不住,伸手拽住皇后削肩,发狠使力。皇后哪里受得住,登时泪眼婆娑,渐起抽噎。皇帝盛怒未歇,字字切齿:“竟、然、就、在、朕、的、眼、皮、底、下!”
      肩上剧痛袭来,皇后却丝毫不敢挣扎。咬唇强忍,只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殿内外妃嫔、宫人早乌压压跪了一地,却无人敢规劝。
      皇帝尤然气盛,伸手扼住了皇后的脖子。正待发力,却忽闻一阵儿啼之声——竟是年仅五岁的顺静公主赵虞牵了仅三岁的太子赵晖而来。赵虞乃皇帝长女乃先云妃之女,与太子赵晖一同养于皇后膝下。
      太子哪里瞧过这样的阵仗,一进殿内,便啼哭不止。还是年长的顺静公主稍显镇定,颇有皇女之气度,牵着太子越众上前,跪在皇帝脚边,扯着皇帝的黄袍下摆,哀求道:“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皇帝低头看着顺静公主粉雕玉琢的面庞,又瞧着太子哭得一塌糊涂的面目,这才泄了气,手劲一松,皇后便顺势跌坐地上。
      皇帝自盛怒中清醒,只觉疲累,见下首众人皆伏地战栗,便终于叹了气,拂袖而去。

      是夜。凤仪宫正殿内,未置丝毫灯火,连炭盆亦早已冰凉。宫人早给打法了下去。此时殿内冷若冰窟,悄无声息。
      皇后却仍着日间衣饰,端坐主位。面目呆滞对这一室寂寥。
      许久,皇后忽然发狠,抬袖将手旁木几上的茶盏果盘统统拂落地上。犹不解恨,又起身抓了一旁的那对白釉雕花双耳瓷瓶中的一只往地上狠命一贯。听得撇退了宫人,独自在殿外静候的白薇心头猛跳。
      皇后颓然跌坐,抬手死死抓住一旁木几一角。紧咬下唇,已渗出丝丝血迹。
      “竟然……竟然……”皇后不住战栗,亦不知是冻得还是怒气难消,“竟然算计到本宫头上了!”
      “宁、鸾、歌!”皇后几乎将玉齿咬碎,才终于只以唇声道出了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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