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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涌(上) ...

  •   启元三十年冬。
      凤仪宫内,炭盆并未烧得很暖。皇后着一身品红家常对襟袄端坐主位,凤眼一扫,见列坐妃嫔皆被冻得有些瑟瑟。唯东侧手边钰婕妤宁氏安然如故地斜倚在座上。
      钰婕妤今日倒来得早。着一件白狐细绒软裘,外头罩了件宝石蓝色的裼衣,那裼衣嵌了一溜米粒般大小的绯色珊瑚珠于其上,胸口那颗竟有樱桃般大小,皆是通体圆润、光彩夺目,衬上如玉容颜,更使人不忍移目。
      她当然不觉得冷!皇后轻咬银牙,眼神扫过钰婕妤,落到跪于堂下的两位妃嫔身上。
      跪于左侧的,便是新近才小产了的庆良娣刘氏。此刻她正俯地低声啜泣,发髻微散、面色如纸,双目肿得杏仁一般。
      瞧这光景,皇后不由心生厌弃,只草草命人赐座。又将目光移向庆良娣身旁跪着的温贵嫔魏氏。温贵嫔显然尚且懵懂,方才庆良娣冲进殿内婉转陈词,她竟有些不知所措。还是身侧坐着的丽荣华周氏以肘撞了她两下,才想到要起身下跪。
      眼下,殿内其余妃嫔皆噤声以待。唯听见庆良娣嘶哑着嗓子不断重复:“娘娘、你要为奴婢做主啊娘娘。”
      皇后见殿内妃嫔神色各异,一股无名火腾得烧上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对着庆良娣温言宽慰道:“你才失了孩儿,莫要再哭,否则老了会落下迎风流泪的毛病。你既然来了本宫这里,事情如何、本宫定然还你公道。”
      庆良娣自小产后,最听不得的便是“孩儿”二字,此刻一听更是止不住要哭,却碍着皇后的威严,生生忍住了,只由座上起身行礼:“谢皇后娘娘。”
      皇后见庆良娣又要跪下,忙出言阻止:“你且宽坐,身子要紧。”便转头对温贵嫔,“方才庆良娣所言,可属实?”
      此话听到温贵嫔耳里,字字如雷,惊得高呼:“娘娘明鉴!臣妾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打皇嗣的主意啊!”语罢便重重磕头。为示清白,温贵嫔是下了狠劲。中宫素来节俭,地上所铺的毯子只薄薄一层。故而仅三两下功夫,温贵嫔额头便起了肿块。
      皇后忙招手,厉声对身侧宫人道:“愣着做甚,还不扶温贵嫔起来!”又软言对温贵嫔道,“你又何必如此?若你是清白,本宫岂能妄断?”说话间,眼风有意无意往钰婕妤身上一瞟。
      温贵嫔是皇后一手栽培起来的。容貌昳丽、家世不菲,入宫后颇得皇帝宠幸。虽近年风头渐被钰婕妤盖过,然皇帝一个月总有七八天是睡在她宫里的。若以彤史而论,温贵嫔乃钰婕妤之下阖宫最得宠的妃嫔。
      对于温贵嫔的喊冤,皇后深以为意。
      按规矩,正三品贵嫔以上才能自己抚养子女;以下妃嫔若得子女均交予中宫代为抚养。且不说皇后膝下已养着太子,凤仪宫内,另住着皇长子赵煊并长公主赵虞;只说庆良娣,初时不过是承乾宫女婢,偶得皇帝临幸后晋更衣,后得孕、按例晋了采女。小产后,皇帝见她终日郁郁寡欢亦心生怜悯,破例升了良娣。以彤史来看,并不是多么得宠的妃嫔。
      总之,庆良娣这个孩子,对皇后并没有威胁。既非皇后授意,以温贵嫔的宠幸与位份,实在没有必要与这并不得宠的庆良娣为难,更别说冒险去谋害皇嗣。
      只是听庆良娣方才所言,竟是证据确凿,皇后亦觉棘手。若当真是温贵嫔的手段,以庆良娣的身份,岂能查的如此透彻?那么……思及此,皇后交叠在腿上的双手不由发力。
      一时,殿内气氛凝重,殿中诸人各怀鬼胎。
      正这当口,柔音泠泠响起。钰婕妤笑得娇俏:“温贵嫔这一出莫不是戏里唱的‘苦肉计’?娘娘可别被惑住了。”
      皇后心下大恨,定了定情绪,正准备开口,却闻得外间一迭声的高唱渐近:“皇上驾到——”
      众妃嫔不禁心生暗喜,皆不由挺了挺脊背。
      帘子掀开,皇帝赵聃乘着凛冽寒风而入。皇后见列坐妃嫔皆难掩喜色,心头颇为不屑,忙起身、率众妃嫔见礼。
      皇帝罢了礼,目光略略一扫,便落在钰婕妤宁鸾歌身上,不由眼色为之一亮。皇后见状,忙屈身道:“臣妾无德,掌管后宫却不能使后宫平靖。请陛下责罚。”
      皇帝这才收了目光。蹙眉片刻、终于伸手在皇后肘上扶了一把:“梓潼为朕料理后宫,终日操劳,朕怎么忍心责怪?”
      于是帝后联袂落座,殿内众人亦纷纷归位。
      皇帝略侧身,对身侧的皇后道:“朕已经听说了。可属实?”
      皇后心头不禁凉了一截,却仍如仪回道:“臣妾也正在询问,如今陛下来了,便一起听一听庆良娣的说法吧。”
      皇帝回过头,这才见庆良娣憔悴之色,复想起她昔日的犀灵,不免起了怜爱之意:“朕不是让你好好将息吗?怎么还是这样憔悴?”
      庆良娣闻皇帝关切之语,悲恸顿生,忙跪地叩首:“还请陛下明断,还奴婢与奴婢那未及出世的孩儿一个公道。”
      皇后心头不禁一阵冷笑,却柔声道:“庆良娣快起来。本宫纵然昏聩,然陛下乃仁圣之君,断断不会令良娣委屈的。”
      皇帝听了这话,登时转头去瞧皇后。却见得皇后瞧着庆良娣,面上尽是怜色,沉默一时,终开言:“皇后说的是,你先坐下说吧。”
      庆良娣这才由着宫女扶着落了座,巍巍道来:“奴婢出身卑贱,蒙陛下宠幸,得获龙嗣、实乃天大的恩典。奴婢别无他求,唯愿顺利产下皇嗣,日后恭谨服侍陛下和皇后娘娘。谁知天有不测……”
      皇后初时还耐着性子听这些冠冕之语,听到后头却越发察觉不妥。庆良娣从前不过是承乾宫里的粗使宫女,临时调了去奉茶,这才得了恩典。往日在凤仪宫请安,言谈乏味,见识平庸。方才那番话,绝不似应从她口中所出。疑虑更甚,却不好开言打断。
      皇帝却有些不耐,沉了声道:“你只说为何疑心温贵嫔害你小产便可。”
      庆良娣猛地抬头,原本无光的某种顿时精光毕现。她迎着皇帝袭来的目光,歇斯底里地喊出了一句:“陛下明鉴,奴婢并非‘疑心’温贵嫔,害得奴婢小产之人,的确就是温贵嫔呐!”
      就仿佛杜鹃泣血一般悲怆,倾注了一世恨意,耗尽了余生荣光。一语未收,句尾嗓音变得惨厉渗人,竟生生呕出一口血,再呼喊不能。
      在场妃嫔皆被这一变故惊得呆立当下,久久未有一人言语。
      倒是钰婕妤尚存一些神智,忙站起,扬声呼道:“御医——快传御医!”
      钰婕妤本就因着这一副清亮嗓音得宠,此刻殿内悄然无声,她婉转之声乍起,与方才庆良娣嘶哑尖刻如鬼魅的声音两相对应,只觉滴沥如雨粒打窗。
      皇后本正对庆良娣,方才庆良娣呕血之景被她眼睁睁瞧了个真切,一时亦被唬住了。闻得钰婕妤那一声惊唤,这才回过神,忙起身一面命人去宣太医,一面命人将庆良娣扶至西侧暖阁歇息;又是着人备了清水为庆良娣漱口,又是着人将地毯上方才庆良娣呕出那一滩血渍拭去。
      正忙碌间,皇后心头忽凭空一跳,竟是惊得背后起了一层冷汗。猛地回身,隔着忙碌行走的宫人,却见皇帝向钰婕妤一伸手,钰婕妤宛然一笑,递手过去,竟毫不避讳地与皇帝贴身而坐。
      一刹间,皇后只觉天旋地转。周遭妃嫔已然回神,正窃窃相问;宫婢忙碌,殿内不乏隐语之声。可有那么一瞬,皇后却觉得耳里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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