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手记》谨言之

37、父亲

　　两人间的轻松氛围一直持续到第二日下午，褚詹睿被叫去了乾清宫，重笙璐则由季公公领着去见重博英。

　　宝华殿位于皇宫西侧的春华门内，正殿佛堂供着释迦牟尼佛，正中四根檐柱之内的明间设有一座四方大龛，东次间也陈设了佛像和祭祀所用的一应器皿。

　　重笙璐立在佛前，潜心祷告，希望重博英能平安无事，早日归家，而后便随着季公公去往西侧间。

　　西侧间本是与东侧间一样的佛室，自重博英从广东回来，皇上便将他安置在此，外面派了禁卫军重重把守，西侧间有一位姓古的太医值守，日常还有僧侣为他诵经。

　　重笙璐跪在重博英面前，望着他苍白的面容，不禁泪如雨下。

　　他除了虚弱了些，容颜依旧，她环视屋内，虽说不上富丽堂皇，但是室内通彻明亮，陈设简朴大方，应有尽有，皇上倒是没亏待他。

　　“爹爹。”重笙璐握住重博英的手，温热，宽厚，此刻才真实地觉得父亲是真的活着。只是为什么她都来了，他还闭着眼。

　　“古太医，我爹怎么了？”

　　古太医平静道：“重大人一个时辰前喝了药便睡了，算着时辰，药效该过去了，公子再等等。”

　　“阿弥陀佛。”那名陪侍的僧人诵了一声佛号。

　　重笙璐看着重博英，不禁心中绞痛：“爹爹，您醒醒，看看我啊。”

　　“阿弥陀佛。”那僧人似是不忍见此情景，又诵了一声佛号，退了出去。

　　佛法慈悲，重笙璐心中却愈发疼痛，不禁哭出声来：“爹！”

　　“呼——”重博英忽然胸膛起伏，呼出一大口气来，睁开了眼。

　　“爹，您醒了？”重笙璐喜出望外。

　　季公公见此，将古太医屏退，自己也退了出去。

　　“爹。”

　　重博英听见她的声音，待辨认出她的脸，顿时大惊，然而喉咙里哼哧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爹，您怎么了？”重笙璐忽然想起孟幽兰说的，他不能动不能说话，竟是真的，也不知是什么毒这么厉害。

　　“爹，您不能说话就别说。”重笙璐忙安抚他，她听着外面动静，神策军离得并不远，压低了声音道，“爹，我现在已是太孙殿下的伴读。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重博英听了，面色反而更加激动，拼了命地挣扎，然而再挣扎也是徒劳，只有一只手小幅度地挥舞了下，便再不能动，重笙璐忙握住他的手：“爹，您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您一定要保重身子，等我救你出去。”

　　“爹，爹。”重笙璐原以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眼前这场景仍超出她预期。她相信，父亲定不是中了毒这么简单，肯定还有其他的事。

　　重博英挣扎得脸色狰狞，半晌终于接受了这枉然的现实，慢慢平静了下来，只不过胸膛仍旧剧烈地起伏着。

　　重笙璐将手放在他胸膛，轻轻安抚：“爹，您放心，都会好的，保重身子要紧。”

　　重博英方才挥舞过的手忽然回握住她。

　　重笙璐一惊，望向他瞪大的双眼，轻声问道：“爹爹，您是不是想说什么？”

　　重博英眨了眨眼。

　　重笙璐看着他微动的手指，灵光一闪，将他手指抵着她掌心：“爹，您慢慢来。”

　　重博英便在她掌心慢慢一笔一划，只几个比划而已，就已耗费了他全部心神，面色愈发惨败。

　　“长？”重笙璐无声问道。

　　重博英眨眼。

　　“生？”

　　重博英眨眼。

　　“长生宫？长生宫……”重笙璐无声默念。

　　重博英却忽然紧紧闭上了眼，再不睁开。

　　“爹？”重笙璐出声唤他，“爹，您别吓我。”

　　“古太医！”重笙璐高声喊道，身后有一个声音与她同时发出。

　　重笙璐吓得一激灵，忙起身，发现皇上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她身后，强装镇定，跪拜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皇上却像是没看见她，大步越过了她，坐到了重博英床前，握住他的手，不禁松了口气，只是触感滚烫，神情痛苦，大声吼古太医，“还不快过来？”

　　古太医被吓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爬过来，给他切脉。

　　“回皇上，重大人只是太激动了，激奋之下，又耗了太多心神，便……”

　　“够了。”皇上又是一声大喝，“滚出去。”

　　古太医连忙小跑着躲了出去。

　　重笙璐跪在地上，直起了身子，看着皇上握住重博英的手，面色微微慌张，竟毫不掩饰，不禁一阵诧异。她向来听说皇上宠信重博英，十几年如一日，外面也多有人猜测此次囚禁是因为重家大房谋反，他又有包庇之嫌，皇上对他恨铁不成钢的结果。

　　但此刻看来，似乎还夹杂了很多其他东西。

　　只是以她的眼界，和目前所掌握的情报，还不足以看出其中内情。

　　“皇上？”重笙璐见皇上迟迟未动，试探着唤道。

　　皇帝终于回神，看见她仍旧跪着，神色戚戚然，按了按眉间：“你怎么还在这里？”话语间，已下了逐客令。

　　重笙璐却装没听懂，问道：“皇上，我爹他怎么了？”

　　“中毒太深，伤到了心脉，又染上瘟疫，几次高热下来，便成这样了。”

　　皇上倒是坦诚，而且与她先前了解的并无二致，重笙璐不由得迷惑起来。

　　“还有疑问？”皇上见她一脸迷茫，有些着恼。

　　重笙璐忙摇头。这位皇帝陛下，心情好的时候对人是极好，心情若不好，便是把她扔出去喂狗也做得到，忙告退。

　　皇上看着她落荒而逃，哼一声，然后便看见重博英睁了眼。

　　“你这孩子倒是不错。”

　　重博英却只睁着眼，未给予任何回应。

　　“你要么告诉我他的下落，要么只能看着她去死了。”皇上神情平淡，话语间却是森然骇人。

　　重博英仍旧睁着眼，神情不变，只有小指不可控制地动了一下。

　　皇上呵呵一笑，唤了僧人进来：“给重大人诵经祈福。”

　　“是。”

　　重笙璐出了宝华殿，在外静立了片刻，回想着殿中种种，心中疑惑更盛。又听见诵经声传来，心头又是一阵绞痛。她伸出手，按住胸口，那里，心好像痛苦得要跳出来。

　　那剧烈跳动的感觉，和重博英胸口的感觉，一模一样。

　　父女血脉相连，竟如此厉害吗？

　　“阿笙，你真在这里啊。”紫麟郡主从她身后跳着跑来，一掌拍在她肩膀。

　　重笙璐回神，转身拜见：“紫麟郡主。”

　　“你怎么又与我生分了呢。”紫麟郡主扁扁嘴，眼角瞥到明黄色一角从宝华殿中出来，忙拉起她就跑，跑得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原来是皇上在啊，那我就原谅你了。”紫麟郡主拽着她脚步一路前行，自己给自己开解，忽见她脸色发黄，精神头居然比前几日还差，顿住了脚步，“阿笙，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没事。”

　　“不行，你得去看太医。”紫麟郡主环顾一圈，认了认所在方位，“这里离太医院不远，我带你去。”

　　重笙璐因为毒已解，为免穿帮，本不想去，可转念一想，又答应了：“好。”

　　到了太医院，重笙璐怕紫麟郡主不能保密，好说歹说将她劝住，留在了门外。

　　蒋太医给她把了脉，老脸皱起，不禁疑惑：“重公子的毒已解了？”

　　“蒋太医，之前的毒已解了。太孙殿下的意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很清楚。”

　　蒋太医顿时面色一滞，忙连连应声：“是，是。”这皇宫里朝堂上，阴谋阳谋的，他看得多了，倒是没甚好奇怪的。

　　“蒋太医，我今次来，是让你看看，我的身子是否还有其他毛病。”重笙璐言明来意。

　　蒋太医听此，虽然惊讶，但还是细细看了她面相，再次切脉：“只是脉搏比一般人慢了些，不过练武之人，这也是正常的，观公子面相亦无异象。公子是哪里不舒服？”

　　“偶尔觉得心慌，极偶尔会心绞痛。”

　　“如此。”蒋太医捋着长须，沉思片刻，“许是老夫学艺不精，并未看出公子哪里不妥。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位高人，你去找他看看，或许能看出什么。”

　　“多谢蒋太医。”重笙璐向他郑重谢过，又正色请求，“还请蒋太医为我保密。”

　　“请重公子放心。”

　　重笙璐出了太医院，紫麟郡主正百无聊赖地摘着一根枯枝上的枯叶：“郡主。”

　　紫麟郡主看看左右，都是太医院的人，便不再计较她的疏离，上前问道：“你怎样？”

　　“没事，只是累着了。”

　　“那便好。”紫麟郡主拖了她的手，“我听说褚詹睿那小子给皇帝姨母训了。”

　　“为何？”

　　“今早朝堂上，皇帝姨母问他们，谁能任金盾卫同知，就是之前害你那人的位置。有人举荐了龙日川，听说举荐的几个都是太子的人。镇南王那派的人则举荐了那个在剑亭的教官，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听说礼部那个大官骂龙日川是个趋炎附势之徒，还说太子怎么会看上他，之类的。然后两派就在大殿上吵了起来。”

　　“镇南王举荐柳司羿？”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柳司羿是正三品武将，背后有柳阁老，柳氏一族对皇上的忠心苍天可表。而且，此次周党一案，柳阁老铁血断案，公正廉明，令人信服。柳阁老如此高位，本人早已无欲无求，皇上若要赏他便只能赏他子孙了。

　　至于龙日川的品性，谁都知道。皇上虽然挺喜欢他，不过金盾卫同知这样重要的位置，怕是不会让他轻易坐上去。

　　镇南王此举，确实是棋高一着。

　　她对此事，也很是疑惑，可是褚詹睿不肯给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