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啼》朝归迟逝

7、试探

　　数月不归的崔氏族长在回到帝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崔序等人唤至正院内厅，质问诸世家中流传的崔卫婚嫁之言。

　　崔和坐在胡椅上不住摇头：“崔序糊涂！我氏一流名门，卫偕一庶妇之子，何以使你屈身求其为姻亲？崔门势颓，自应挽救，竟不知子孙堕落至此，要让我门上下为京中谈资！”

　　崔序跪坐在下方低头垂目，他等崔和说完后回道：“卫偕姿容出众，又得陛下垂爱，何必因其身份之瑕而错失卫氏助力？我氏已不如清河，安能遇此良机而不动心？”

　　崔和气得从胡椅上下来朝崔序走去。崔氏诸人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赶忙拦在崔序身前。

　　然而崔和走到中途转身进了偏厅，出来时双手捧着一大堆儒、道、佛家的经典，隔着那些人将这些书扔在崔序身上，厅内哗啦声不绝于耳。

　　族人慌忙避开，但还是有少数几个人被书砸中，缓过神时又被他人拉到一侧，竖起耳朵听族长如何劝说崔序。

　　崔和虽说上了年纪，可骂起人来还是不留情面，他对着崔序道：“你如今为都督，却不可不多读书。不求你博通坟籍，但求你能审察事理，不生事端。”

　　知道儿女婚嫁由父母做主，怎么就不知道儿女婚嫁也关系着家族荣辱？所幸此事还未发生，若是真与卫氏约为婚姻，崔氏必遭其他世族嘲笑排挤，不能在朝中立足。

　　崔和这样想着，还是觉得自己骂得太过文雅，崔序那朽木脑袋还是会不解其意，或是还要一意孤行。于是他对诸人补上一句，“崔序近戆，你们闲时多指点他一二。”

　　崔和环视一圈，见众人点头称是，崔序也不再多言，这才离开内厅去处理族中事务。

　　*

　　早在崔和回来之前，崔府就招待了十几批客人。

　　最先登门拜访的不是南渡的那些世族中人，而是吴郡陆氏的年轻子弟。

　　崔妤藏在右侧屏风后，注视着陆氏的两位年轻子弟向崔序行礼问安，跪坐于席上，姿态随意，像是寻常人家的小辈过来看望亲厚的长辈一般。

　　崔妤不禁有些疑惑。陆氏为吴中著姓，屡朝簪缨，门第显赫，只是市朝革易，陆氏退居故里，闭门不仕，及宗室南渡，世族多有倾轧，江东士族大为不忿，丞相躬身自省，存问风俗，虽有百姓依附者十之七八，世族入朝者众，却难称江东诸姓心意。

　　既是如此，陆氏为何要与南来侨姓高门相结交？

　　几句闲谈过后，陆介禳拍拍胞弟陆介禔的手，示意他放松些。崔序本以为他二人会说些什么有深意的话，却不料他们要与自己谈的是时下盛行的清谈之言。

　　陆介禳道：“世间生灵盛衰有时，天地之间有冥椿之类，有蜉蝣之徒，寿数不一，消长有无，此作何解？”

　　崔序一开始多是不答话，有时只是照搬前人的论辩，并无新意。

　　不多时陆介禳的无奈的声音便透过屏风传进来：“都督不做言语，是令仆自为主客，发表拙见罢了。”后面还跟着陆介禔的几句附和声。

　　崔妤同侍女原本在屏风后聚精会神地听着，后来逐渐有些不耐。陆氏兄弟还是在不断地提出疑难，但眼下这种谈话太过无聊，除了将主人会见宾客的时间延长外，没有其他用处。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在崔妤的脑海中闪现，她急忙回头在侍女耳边说了几句话。侍女听后，虽然不解，但还是快速地从屏风后离开，从正门重新进入这个房间，伏在地上道：“都督，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然而崔序只是让她退下去，继续着和陆氏兄弟的谈话。崔妤也不强求，知道父亲心中有自己的考量。她立在那又看了一会，才出去走到回廊处和侍女会面。

　　两人回到居所，墙外有车马辚辚声，大抵停在府门前等侯的人只多不少。崔妤站在秋千架上，身后的侍女们用力一推，那秋千架便荡出墙外，裙裾翻飞，一片片水绿色的残影惊起树上的几只鸟雀。

　　风声猎猎，崔妤蓦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事未做，于是她示意侍女稳住秋千，扶着自己从上面下来。

　　侍女们照做了。

　　崔妤下来后，侍女们又跟着她到屋内，按她的意思去拿出一箱又一箱的奇珍。

　　崔妤坐在榻上，看着她们打开这些箱子，里面摆放的珍宝有一二十件。崔妤一一看过去，点点头，吩咐离她最近的侍女，道：“将这些东西送到卫车骑府上。”

　　侍女抬头问道：“不知奴婢要以何种说辞叫人送出这些物件？”

　　崔妤想也不想，微微笑道：“就说是给卫小郎君的赔礼，他们自会收下的。”

　　侍女低声应是，窗外的紫薇树遮住了崔妤的视线，却让她想起来，这棵绿树在这个庭院里，已经度过短短五年的光阴了。

　　*

　　卫偕领着一帮人抬着几箱东西，自己驾马一路驰骋到宫门方才下马往东宫走去。

　　他刚纵马疾驰的时候，马蹄扬起的烟尘阵阵，甲溯与乙尪原本站在一旁远远地关注着崔府门前的事态，正想蹲下来休息一下，不料被这烟尘迷住双眼，一时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两人使劲揉眼，等把袖子放下时，乙尪激动地撞了甲溯一下：“快看，陆郎君们出来了！”

　　甲溯顺着乙尪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陆氏的那两位年轻人已登上牛车准备离去。乙尪压低声音，继续道：“他们可是在崔府待了一个时辰，怕是崔氏与江东早有谋划，以至于情好日隆，我们得立刻回禀丞相。”

　　甲溯赞同。于是他们抖抖身上的尘土，又张望了一阵，有几辆牛车慢慢驶来，等它们驶过去时，那两人已不见了踪影。

　　*

　　卫偕入了宫门，由几位内侍领着进了东宫。彼时李徽渡正坐在案前，听到宫人的通传声，他对着卫偕轻轻点头，看着卫偕让人把几箱东西搬进来，透窗而入的日光照在箱子上，使他一眼就发现了那上面的“崔”字。

　　李徽渡有些讶异，随即想到卫偕曾跟他提过的一件事，便猜了出来：“这是崔女郎送给你的。”

　　卫偕默认了，但他旋即打开箱子，里面的珍宝晃了他的眼，他“啪”的一声将它合上：“我还以为那崔氏的女郎并不知我是谁，这样日后能……”他坐到胡椅上接着道，“那日或许她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才会和我谈论许久，如今看来，当时竟不知是我在试探她，还是她在试探我。”

　　李徽渡失笑：“你名声在外，何人会不知晓你身份？你太小瞧崔女郎的识见了。”他还要再说下去，却瞥见胡怀恩侍立在殿门处有事禀报，便止住话头，出声让胡怀恩过来。

　　胡怀恩走到案前，俯身行礼：“殿下，陆氏的郎君们已离开崔府。”

　　“还有？”

　　“陆氏的郎君们在车上起了争执，陆小侍郎中途下了牛车，并无侍从跟随。”胡怀恩说完，又跟李辞舟和卫偕两人解释一遍。

　　事情是这样的：

　　陆介禳闭目坐在车中，陆介禔在一旁拿着书问道：“崔都督究竟是何意？”

　　陆介禳闻言也有些烦躁。本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他们待在崔府的时间过久，势必引起了北来世族对崔氏的警惕，而崔都督此人愚钝，一定不能察觉其中关窍。他以为这会与家主料想的一般无二，只不过临走时崔都督的举动却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崔序在送他们出去的时，漫不经心地问道：“江东百姓归心，陆氏亦如是耶？天下承平日久，称陆氏之愿乎？”

　　这话委实不客气，陆介禳完全认为崔序并不像传言那样蠢笨，因此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回道：“林中之鹿，纵有习性是氏族群聚而居，又怎会过问山野之外的俗事？此问难矣。”

　　想到这里，陆介禳按了按眉心，突然他的袖子被陆介禔拉住，他侧头看去，听见陆介禔这样轻声问道：“非得如此么？”

　　陆介禳目光冷冷地盯着陆介禔：“不如此，那应如何？”陆介禔没有松开他的袖子，“我们并不会因为他们损失多少，可以就在吴郡安稳度日，何必要卷入其中做这些事情？”

　　陆介禳抽回袖子：“时局复杂，况且你我血亲大多在帝京为官，受陛下爱重，已是令他们不快，我们迟早会与他们交锋，眼下只能如此，才可保全江东诸姓。”陆介禔愣愣反驳：“可若没有他们相助，我们也不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陆介禳厉声打断：“步步退让，又能维系几时情谊？”

　　陆介禔负气摔书下了牛车，侍从想要将他追回，却被陆介禳制止，这位年轻人显露疲态，慢声道：“由他去罢。”

　　李徽渡听完胡怀恩绘声绘色的描述，挥手让胡怀恩退下，他注意到卫偕收起笑，神色严肃，于是站起来走过去拿书卷拍了拍卫偕，而后卫偕皱眉道：“树蝉螳螂黄雀，那我们是什么？”

　　李徽渡容色苍白，神气清雅，温声道：“自然是持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