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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豪奢 ...

  •   帝京城外,崔序正在牛车中闭目静坐,侍从们在牛车外侍候。

      或许是因为崔序久不露面,随从们又面色憔悴的缘故,城外的百姓即使知道车中人出自富贵人家,也没有要回身退避的意思,使得那些侍从们被人流裹挟,等他们回神时,自己已经离牛车有十几丈远了。

      一连好几日,崔序都坐着牛车来到此处,这个行为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但当他们得知崔序是要为渡江入京的弘农杨氏接风洗尘,一时间对崔氏一族又恼怒又鄙夷,再加上之前崔卫相谋之事,这些人俱是忿忿不平,也没了继续打探的心思。

      日中时崔序终于等到了人。

      百姓们抬头望去,只见杨氏的车马不绝,其间有一二十架车上装着诸多箱匣,还有两三位仆从坐在一旁,往人群中不断地抛掷箱中的铜钱玉石,堆积如山,道不能容。

      百姓惊异哗然,顾不得身份之别,纷纷弯腰去捡这些意外之财,混乱中杨氏领头的车马缓缓向前,须臾间一个宽衣披发的髦士从中出来,又入了崔序的牛车中。

      崔序对此见怪不怪,侧坐空出一片地方给这位老友坐卧,问道:“行路之中可是发生了什么趣事,让你们现在才到达帝京?”

      杨霁隐喟然长叹:“从弘农至京都,我倒是见了许多风景。譬如长江之水气势非常,使人久不能忘其超然俗世之态。”他停下来看了崔序一眼,掀起车帘到外面亲自驾车,“说来话长,你对这些不感兴趣,也就没有长话短说的必要,所以我还是不说为好。”

      说完杨霁隐大笑,执鞭策牛,车后缀着杨氏的一众仆从和车上诸人并其余物什,在行人的躲闪中浩浩荡荡地驶入帝京。

      *

      这些人出现在乌衣巷中时,郑岱正趴在墙头好奇观看车群中的高大骏马。

      无论是在旧都还是在帝京之中,都很少看见有人乘坐马车,郑岱也没有见过几次。

      久不出现的事物总是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郑岱早就在他们经过五横巷时看到了那些杂色马匹。他的目光原本只是追随着车队中骏马的神姿,却在略略往旁边一扫时,瞧见了五横巷中的景象。

      此时天光灼热,高低不一的房屋挨在一起,院内空荡寂寥,大概他们仍在田间劳作。门生杂草,屋前晾着缝补多处的仅能蔽体的粗服,偶有几处炊烟袅袅升起,又隐于屋后密树之中。

      巷中有一瘦弱老妇抱着幼子跌坐在地,不断哭号,行人来来往往,没有停下施以援手的意思,似乎这是习以为常的事。

      郑岱有些犹豫,长辈的训诫犹在耳侧:世族何以与群小一处!吾与其异,彼遇患,不可助之。

      他不觉愣神,隐隐觉得他们如今的境遇与自己有莫大干系。他还要仔细思索其中关联,可而后有一阵强风刮过,卷起巷中屋上茅草,瞬间将他的思绪打乱,再次使他的兴致落在马上,开始畅想以后能纵马尽览山河的时候。

      杨氏的仆从把车上的东西搬进了前月买下的宅院里,只是物件过多,一时不能安置妥当,大部分还堆在门内影壁下。

      郑岱于是将目光移到此处。盖因杨霁隐在城外的豪奢放逸之举,留下的金玉珍宝只有寥寥几件,分散开摆在打开的箱匣中,其余箱笼里则大多只是装着四时衣物。

      郑岱不禁拿杨氏同自家来相比较。

      郑氏收集的珠宝倚叠如山,皆是世间罕有;家私丰厚,燃烛照夜之辉胜白日金乌之光;仆从众多,主人吃饭穿衣皆有美婢服侍;宅院深广,子弟常设宴席与名士交游;族中三公在朝,高士在野,俱得宗室青睐。

      郑氏虽不居于南渡衣冠之首,但远在江东豪族之上,更别论是晚过江的杨氏了。

      郑岱满意地眯了眯眼,收回目光想要从墙头下来,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仿若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整个人从上面跌落到青石砖上。

      实在是太突然了,侍从们没能接住他。郑岱也不在意,从地上站起来就往外走。可等他出了大门,却不敢迈出步子朝五横巷走去。

      一巷之隔,世情实不相同。

      他看了看侍从的衣裳,再看看自己的,那种顿悟后带来的羞愧压着他指使仆从将一大袋铜钱交给五横巷中跪地哭号的老妇。直到侍从回来复命,郑岱才恍恍惚惚地由他们搀扶着回到自己院中歇息。

      *

      卫偕看了一会,转头抬眼望向旁边的牛车,四周帷幔遮挡,日光只能在帷幔上映出车中人的灰暗影子。

      卫偕跳上车,御者急忙给他让出位置,他倚在车前的窗子边,笑道:“女郎同我看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感想?”

      崔妤在车中不出声,还在看着那老妇,随身的侍女替她回道:“郎君何许人也?并不与我家女郎熟识,却当街阻人车马,又是何意?”

      卫偕笑着不答话。巷中的老妇一手抱着幼子,一手紧握着钱袋,站起身先是趋行,后来改为快跑。但早有人注意到她,几个壮汉几乎不费多大力气就追上了老妇,扯过她的衣服,就要从她手上夺过钱袋。

      崔妤揉着手里的衣摆,注视着这一幕。她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许多次她曾是这一幕中的当局者,数次干涉,却从没有在其中真正改变幕中人的结局。

      或许有些事情真是本已由天命注定,而人力至竭仍不能改。

      崔妤悲哀地想着,可卫偕已然跳下了马车,走入五横巷,利落地踢开那几位壮汉,吓的他们四下慌忙逃走。他拾起地上的钱袋还给老妇,徒留老妇的连连感谢之语落在耳后。

      卫偕回来时还未开口,崔妤便拉开帷幔,急问道:“郎君为何出手?今日你救下这位老妇,怎知他日这位老妇不会再次遇患,届时郎君如何能救她?即使郎君能次次救下这一人,又如何能救下如她一般的许多人?”

      “那女郎是觉得我不应救她?”卫偕重新倚在窗子边,听崔妤语气颓然,忍不住皱眉,“我确实不能次次救下她,也不能救下如她一般的许多人。可今日我遇见她有难,总不能视若无睹,至于女郎所问,若是人人都要想得这么多,反而会使自己郁结于心。

      眼前人眉目疏朗,双目含笑:“本是随手而为的善事,何必强令自己连陌路之人后半生劫难的化解与否,全揽成自己的责任?”

      崔妤慢慢靠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可今日你帮了他,后来得知她又遇难甚至因此死去,郎君心里难道不会懊恼,不会怀疑自己助人之举是否如自己所想那般有用吗?”

      卫偕诧异,他把脸偏过来对着崔妤:“自然心里会有些失落,但不会到女郎所说的地步。女郎刚刚也看到了,若是我不救那老妇,她便有可能会命丧于此,倘若后来她如女郎所说,又遇难甚至因此死去,也是天意。”

      他顿了顿,又道:“世事无常,人生磨难许多,没有谁能逃脱。我今日之举,可以让那老妇暂时脱难,便是有用,更不会因为她以后还会遭受磨难而变成无用之举,我也不需因此懊恼伤怀。”

      天意?

      崔妤没有再听卫偕接下来的话,她将这个词反反复复默念了几遍,卫偕许久听不到她的问话,就又靠近她一点。这时候崔妤看着牛车上的漆画轮毂,乌衣巷中的穷奢极侈之象,问他:“天意不可违么?有些磨难他们本不必遭受。”

      卫偕僵住,嘴角向下,他试了几次都没能笑起来,才回道:“或许是。”

      崔妤觉得他还有什么没有说出口,他是不是也曾同她这样想过,然后结果同样不尽人意?

      崔妤正想安慰这位萍水相逢的郎君,不料卫偕脸上挂出一抹笑:“女郎不会是从前施以援手之后他人命运得不到任何改变,想是人力不可违天命,这才高高挂起当一个旁观者的吧?”

      卫偕夸张地叹气:“可是女郎并不想这样,不然怎么会抓着我问了这么多问题?”他笑着看崔妤沉下脸,补上一句,“我说得可对?”

      不对。

      崔妤控制好力度,一把把卫偕推下车,拉上帷幔坐入车内,御者很有眼色地立马回到位置,驱车驶离此处。

      卫偕大惊失色,好在他反应过来用手撑了一下,没有摔得太狠,车子驶过时扬起的灰尘沾在了他的外衣上,周围人也吃了一惊,迅速离他有几十步远。

      卫偕无奈笑笑,抖抖衣上尘土,仆从们从街巷中涌出,领头的一个人恭恭敬敬地道:“方才牛车中人,正是崔氏的女郎。”

      “崔氏有清河、博陵之别,两族内的女郎不计其数,你应当说得清楚一些。”

      “回郎君,牛车中人是博陵崔氏崔都督之女。”

      卫偕停下手上动作,走入乌衣巷盯着郑氏宅院的匾额好半响,侍从们才听见他嘴里吐出两个字:

      “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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