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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矜咳 ...

  •   宣城郡近来阴雨绵绵,官道上泥泞不堪,路过的行人车马都少了许多。

      卫偕最厌恶这样阴晦的天色,不过好在他现在已经出了宣城郡,若是昼夜不休,必能在十五日之内到达帝京。

      但卫偕并不想这么做。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示意侍从们稍做休整。一位侍从下了马,休息片刻后走到他身前道:“郎君,宣城郡暂无动静。”

      那就是一切如常的意思。

      卫偕了然。他翻身下马,望了望前面的市镇,笑着询问左右道:“太子可有其他吩咐?“

      左右躬身回道:“除前日书信外,殿下暂无别令。”他们并未停住,而是稍微停顿后又要开口,但卫偕不给他们机会,上马急驰而去。侍从们无奈,却也只当他是少年心性,只能迎着烟尘跟了上去,护卫在他左右。

      *

      宣城郡内一切如常的人包括被卫偕救下的女子陶仪。

      陶氏虽是扬州大户,但毕竟是庶族出身,难免遭其他豪强世族忌恨。几月前她家中生变,慈父入狱、幼弟染疾、世族逼迫,陶仪临危不俱,同诸位期功强近之亲撑着陶氏门庭。可世事悖意、希冀非望,陶仪及诸人用尽气力,也不能使局面回缓。

      当时陶氏已无陶仪容身之处,她被陶氏众人当作一个物件推了出去,妄想这样就能使那些高门大族停手。

      卫偕就是在这个时候作为特使到了扬州宣城郡,遇见陶仪的。

      那日这位在他人口中本性明朗自然的女郎满头珠翠、上衫下裙,在昏沉夜色中袖内藏刀而行,存了玉碎之念,想要亲到世族府邸中行刺客事。

      半路上一群侍从将她围在小巷里,又将她延请到一辆马车内。卫偕肃容端坐,并无矜咳之色,道:“仆候女郎多时。”

      许是存了死志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连月来的烦心事还未损其本性,陶仪并未慌乱,而是放松了精神,目光灵动,微微斜靠在车壁上仔细打量卫偕,道:“听郎君口音,不像是宣城人;看郎君衣着,又异于寒门。郎君候我,所图怕是不小,只是今日不宜相商,须待他日。”

      卫偕并不介意陶仪不使用谦称,他其实不适合敛笑肃容的面色,因此他点点头笑着拦住要下车的陶仪:“今日仆若不能同女郎相商,只怕他日再无机会。”

      卫偕不想再绕圈子,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直接道:“女郎意决,不过尊君尚在狱中,令弟年幼,又在病中,女郎去后,有何人可以依托?仆愿为女郎使陶氏脱于危难,而女郎……”他的一双眼睛直视陶仪,“也需同我做一笔交易。”

      陶仪忍不住发笑,又斜靠在车壁上:“我身无所长,何以郎君能为我不惜开罪世族,也要同我做这笔交易?”

      “女郎有过人之处是仆所需,仆同女郎交易,再合适不过。”

      此后他们又商谈了许久,陶仪逐渐认真起来,思考良久后答应了这份交易。

      于是那些侍卫们先去了陶府和高门大族处来回周旋。等到陶仪被卫偕的车架送回陶府时,府上的人都出来迎接,陶仪的侍女跑出来扑进她怀里,摸到她袖子里的尖刀,心下松了一口气。

      而陶仪却不知她所想,她们回到自己的院落,陶仪便恢复往日模样,神采奕奕地低声告诉侍女:“陶氏之祸很快就要解决了”

      侍女惊诧,她猜到了一些,担忧道:“女郎可是做了什么事?”

      陶仪避而不答,待侍女退下后只是自顾自说了一句:”春日久晴,最应出游寻芳,再过几日几月,就只剩下阴雨热风了。”

      阴雨热风,又会摧残俗世多少人?

      *

      二十日过后,卫偕终于抵达帝京。

      早在几日前,京中便得了卫偕的消息。皇帝还特意在朝会上夸赞了卫偕,百官私底下揣测圣意,认为等卫偕回京之后就会有为其加官进位的诏令。

      即便如此,当卫偕回京,由南篱门入朱雀门时,还是没有年纪相仿的世族后辈为他接风洗尘。卫偕习以为常,也不理会行人的议论,继续快马加鞭赶往宫城。

      少年衣袖翻飞,自成风流。道中的行人纷纷避让,一路上通行无阻,不过片刻之后,卫偕不得已停了下来。

      原来前面有一架装饰华丽的车架堵住了去路,周边还有一众侍从,两队人马形成对峙之势。

      卫偕等了一会,那车架的主人却没有令人引车避匿,而是有车中婢女掀起帘子,露出里面的人来。

      那人正是王子晏。他刚服用了五石散,衣物松垮,脚上一双木屐,姿态懒散,把玩手上的物什,不肯正眼看卫偕:“卫郎君可愿赴府上一聚?”

      侍从们意识到这是其他世家从未有过的示好亲近之意。王子晏也是因为这一点,料定即使自己礼数全无、姿态高傲,卫偕也一定不会拒绝。

      一个从小受到世族耻笑的庶妇之子,会放过他以为的世族开始承认接受他的机会吗?

      如他所想,卫偕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一起调转方向,去往了王氏一族所居的乌衣巷。

      王氏并未邀请其他人,那些长辈也并不在家,所以这实际上是一个给这些小辈们增进了解的机会。

      侍女们有序摆上佳肴杯盏,有美人在旁行酒,见到卫偕入室,还为卫偕添了一个席位。

      卫偕跪坐在席位上,王家的后辈也陆陆续续到场,只是他们见到卫偕时吃了一惊,推搡徘徊着不肯上前同卫偕并席而坐。僵持了一会,一位王家小辈不情不愿地坐在了卫偕的身侧,距离也尽可能挪远了一些,像是怕沾染上不洁之物。

      宴中无言,王氏后辈姿态轻慢,酒过三巡他们便相继离席,木屐声响彻一片。最后只剩下卫偕及两三个人,还有低头垂目侍立在一旁的仆从们。

      王子晏从坐席上起身,歪坐在胡椅上,也不出声。卫偕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同他说话的念头,只是觉得这次小聚太过平静,实在不符合这些清立的世族子弟的做派。

      不多时卫偕也离席同王子晏告辞,可他出了回廊步入中庭时,却听到了一声咒骂,促使他回过头。

      只见刚刚坐在他身侧的王氏子弟正命人扔掉他先前坐过的席子,杯盏也一律砸毁。卫偕笑呤呤地站在原地,饶有兴味地看着,仿佛受辱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身边的侍从提醒卫偕那是王子晏的族弟王子昱,卫偕点头表示知道,又跟侍从耳语几句,随即转头出了王府,翻身跨坐在马上,却不立即离去。

      好在乌衣巷清静,所以等卫偕的侍从们举着火把出现在王府门前时,也无人惊慌喧哗。

      卫偕弯下腰,衣袖顺着骏马身上的银锦障泥滑落。一位侍从递上火把,卫偕伸手拿过,毫不犹豫地将它丢进了王氏的府邸内。侍从们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流火如星,映照高楼。

      府中众人色变,集在门前,唯有王子晏面色自如,他让仆从打开府门,而后看向卫偕,问道:“卫郎君何至于此?”

      卫偕笑意不减,目光掠过他停在王子昱身上:“我只是遂了王小郎君的意罢了。小郎君厌我一个庶妇之子,辱了王氏嘉誉,故而将我用过的物事销毁,实乃人之常情。”

      他看回王子晏:“仆深感愧疚,是以……”他的语气迅速转变,“既然销毁了杯盏坐席,何不再彻底一些,将我待过的这处宅院也一并毁去?”

      王子晏哑然,王氏众人也无话可说,只能再听卫偕语气轻松地道:“我知诸君并不如我,行事有诸多忌惮。这件事,便由我替诸君来做。”

      乌衣巷内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人,他们或远或近地观看这场闹剧。但卫偕已经没有同他们再待在一起的兴致了,他没给王氏一众人等反应的时间,便领着自己的侍从们往宫门的方向急驰而去。

      *

      东宫。

      卫偕径直入了东宫,内侍胡怀恩跟在他后面。

      东宫里的人都认为这位恣意无虑的卫郎君极好相处,而且这位卫郎君与太子年少相识、私交甚笃,这更让东宫诸人对他感到满意——储君身边正是需要这样忠心的近臣。

      太子早在殿内等着卫偕。卫偕笑着施了一礼,胡怀恩悄声关上了殿门,留他二人独处。

      李徽渡纵容卫偕拿过他手里的书,看着卫偕把书翻了几页,就将它丢到一旁。

      他们谈起了正事。

      李徽渡重新拿了一本书,问道:“宣城郡中的那位女子如何?”

      卫偕随意回道:“不如何。果敢有余而思虑不周,但也已胜过了许多人。我已同她商议周详,必不会出现纰漏。”

      卫偕将陶仪孤身欲行刺客事,宁为玉碎的事迹大致说了一遍,引来李徽渡对陶仪称赞:“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李徽渡放下书,又道:“今日有人见你与王子晏同赴王家,是他们改观了么?”

      卫偕不以为然:“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来羞辱人。与其想要使他们抛开成见,不如想着如何登天揽月。”

      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卫偕于是不再停留,行走时胡怀恩又跟在他身后。半路上胡怀恩忍不住问道:“郎君故地重游,心境如前乎?”

      卫偕脸上笑意微顿,语调却没有什么变化,侧头回道:“春景如故,心境亦然。”

      惟悲物是人非,弗能复见吾欲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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