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商央

4、沈从容（3）

　　我想，我喜欢蓝修。
　　在我二十年的生命里，我从来不知我是这么傻，这么坦白，这么战战兢兢，这么容易感动。他只要看着我笑一笑，我的眼睛就又酸又涨，止不住就开始酝酿眼泪。
　　怪不得第一次见到他，只一束幽蓝的光，不需要清晰面容，不需要言行款款，我的心就揪起来。我没有妈妈，她在我年幼不知事时便重病离去；我没有兄弟姐妹，老爹只将我一人捧在手心。在见到蓝修之前，我的心是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在见到蓝修之后，我的心变成一条悠长昏暗的深巷。
　　他是一座华丽的孤岛，为了踏上他的领域，我愿意放弃陆地。
　　我猜，他完全知道我的心思，但是他绝口不提。

　　我窝在许泽家中看一个又一个电影，而后写字，写一页又一页的字。
　　距离我第一次见到蓝修，已有半个月。
　　我比从前沉默。
　　从天光初现到夜幕深沉，电影里黄泉碧落百转千回，屏幕上的光在我脸上明明灭灭。许泽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坐在我身边，“你像一个被废了武功的武林高手。”
　　“啊？”我扭头看她。
　　“消沉啊消沉，一腔的黯然销魂，一脸的落落寡欢。”她摇头又摇头，很不赞同地俯视我，“你做什么把自己憋在家里？”
　　我道，“我还以为你在复习，敢情是在看武侠？”
　　她把手机扔给我，“你手机一个劲儿地震动，以罪恶滔天的频率。”

　　我瞥她一眼，接过手机——未接来电六个，短信二十。“嗬！”我吓了一跳，“这谁啊，夺命连环call啊！”号码陌生，我直接打回去，“喂？”
　　“喂喂？你终于肯现身了啊你！”一听电话那头的声音我就笑了，李谦那小子在那干嚎呢，“从容姐，我错了，我竟没想起来前几天是你生日，没怪小弟吧？”
　　我道，“你有那么大分量么？你不记得我生日我难道还要哭天抢地一番？”
　　电话那头尴尬地咳了几声，“这……有一阵子没被你损了，承受能力一下没启动得起来，有点儿内伤……”
　　我笑，“说吧，什么事情，难道就为了跟我道歉？哎，你换号码了？”
　　“嗯，你没看出来？这是上海的号码！我拿我朋友的手机打的。”
　　“呃？你小子怎么跑上海来了？”
　　“来找你呗。”
　　“啊呸，你还真能编……到底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么？”我将电影按了暂停，从窝着的沙发里坐直了身体。
　　“我真就是来这里玩儿几天……住的地方已经找好了，今晚我上海的朋友请我吃饭呢，明天……你有空出来不？”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然变得小心翼翼。
　　“行啊。”我一口答应，挂了电话，瞅见另一个未接电话，是老爹的。

　　老爹的电话我倒不能随便打回去，万一他老人家在开会，一会儿把损失的时间和金钱都算我头上，就够我喝一壶了。稍晚一点的时候，我终于知道老爹那个电话的用意。当我在电话里尖叫连着尖叫，许泽吓得从卫生间冲了出来，头发上还湿淋淋挂着泡沫，“怎么了怎么了？”
　　“老爹万岁——”我对着话筒，又跳又叫，电话那头是老爹开怀的笑声。
　　“许泽许泽！”我一把抱住她，“我老爹送了我一家蛋糕店，一家蛋糕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说要开一家蛋糕店，有生意的时候就卖蛋糕，没生意的时候就吃蛋糕，闷的时候就自己做蛋糕……”
　　许泽跟着我一起大笑大叫，“我记得，我记得！你真的有了一家蛋糕店啦！”
　　“老爹说，要让他公司里一个新人去我的蛋糕店剪彩咧！”
　　“哇靠！”许泽激动得不行了，一张淑女嘴里吐出了这般感叹词，“你丫怎么命这么好！”我还在仰天长笑，她开始计划，“唔，叫上图阁，咱们一起去看看蛋糕店！”
　　她这么一说，我反倒愣了一下，要不要叫上蓝修？但是晚上他一定在工作……
　　许泽冲回卫生间继续洗头发，一边怪叫着喊我，“我说容容，你那文森特……要不要叫上一起去呀？”
　　我磨磨蹭蹭挪去卫生间门口，“你说……要不要叫上他？他今晚肯定要值班的，我不敢打电话……”
　　许泽笑，“哟，咱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大小姐也有这么畏缩的时候！”

　　我咬着嘴唇，盯着手机屏幕犹豫，末了甩一甩头，终究打了电话。“喂？”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你现在忙么？不打扰你吧……我是沈从容……”
　　电话那头笑了一下，“嗯，我知道，你说吧。”
　　他知道，他能听出我的声音。我心中一荡，便有些结巴，“我、我，那个、今晚……”我闭了嘴，没有听见他的催促，假想他此刻耐心聆听的神情，心里也渐渐安定，“我爸爸送了我一家蛋糕店当生日礼物……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安静。
　　“喂，蓝修？”我紧张地喊他。
　　“不了，下次吧。”他淡淡开口。
　　“哦……”我失望接口，他连时间地点都没有问，他连蛋糕店的名字都没有问……挂了电话，我慢慢踱到沙发前倒下。向上看，是平平无奇的屋顶。我闭眼蜷在沙发里，想起蓝修家中，繁星点点的夜空。
　　许泽在我身边轻轻坐下，大概在擦头发，不断有细微的水珠落到我脸上手上，“他不去？”
　　“唔。”
　　“看你样子就知道了……那么，等他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再一起去吧。”
　　“不！”我坐起来，“按原定计划行动！你通知图阁时间地点，再告诉他，今晚我请吃饭。”
　　许泽拍拍我的手，大眼睛里是欲语还休，“别赌气。”

　　我再一次走在上海的夜晚。
　　不夜城，熙攘人群，玻璃橱窗里的模特儿，光鲜亮丽的一切，还有道路两旁经年沉默的梧桐树。
　　有一个穿着睡衣踢着拖鞋的阿姨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又有一个烈焰红唇踩着高跟鞋的女子从我身边袅袅而过，香气不散。
　　我与许泽沉默地走，搭公车，转坐地铁，在狭长黑暗的隧道里呼啸而过，到达另一个繁华地带。我不敢去地铁站，那是个灵魂容易丢失的地方。在那些匆匆而过的面容上，我常常以为看见了自己。我不敢让夜晚的五光十色照在我苍白的脸上，我的心里住着一只脆弱的女鬼，稍微强烈的光便要让她魂飞魄散。
　　“图阁！”许泽扬手，她看见了对面马路的朋友。恰好绿灯，她拍一拍我，“走哇！”而后轻快前行，留给我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
　　我盯着绿灯，忽然丧失前行的力气。图阁站在夜晚的风中，穿简单的T恤与军绿色的休闲裤，松松垮垮斜跨着一个包，人却似一株烈日下的白杨，明晃晃又坦荡荡。许泽见我没有跟上去，诧异地回头望我，坠了长长水晶链子的白色吊带，宽大迷彩裤和白色帆布鞋，定格在马路中央，美好的，年轻的，回眸一瞥。

　　手机响。
　　我专注看着我的朋友，以至于当蓝修的声音响起，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抱歉啊，我在这条街从头走到尾，都没有看见你的蛋糕店……你们现在哪里？”
　　我吓一跳，慌忙看向图阁与许泽——红灯就要亮起，许泽快步踏过斑马线，在图阁身边站定。“你在哪里？我来接你。”我确定我的声音没有颤抖，我确定我的心中波澜不惊，可是当蓝修报出他的方位，我的双腿便不受控制。
　　“容容，容容——”
　　我回头一看，图阁与许泽正惊异地看着我，在街对面跟着我一起跑起来。我向他们扬了扬手机，“我——去——接——蓝——修——”
　　我不知道心里窜来窜去不曾停歇的是否就叫作快乐，那么这快乐未免也太多太不受控制。我只觉有很多很多的风吹在了我的脸上，吹在我心中原本空荡荡的水泥广场。
　　蓝修！蓝修！
　　我奔跑着，想慢也慢不下来，不，我根本不想放慢我的速度，我为什么要放慢我的速度！街灯幻化成流光向后坠去，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我瞧见我那遗世独立的少年。
　　他转过身来，恰好可以见到我正奔向他。
　　我冲向他，到他面前两三步的距离，却又胆怯不敢近前。
　　“火车头一样。”他笑道，顿一顿，又轻声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我仰头问他。
　　“很多，不过，都过去了。”他说，“你真实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