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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沈从容(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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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晚我都恍恍惚惚。
而许泽抱着手臂坐在我身边,整晚都含着暧昧不明的笑容。
她说,“噢噢,你完了。”
我“嘁”一声,“德性!没看我都不认识他了么!”
她还是说,“噢噢,你完了。”
我就不再理她。
到了深夜,一伙人勾肩搭背走出KTV,男朋友们送女朋友们回家,单身汉们各自拼车。人走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图阁坚持要送我和许泽。三个人走在冷清清的夜里,风一吹,都有些曲终人散的落寞。
图阁拍拍我的肩,“这么多年交情了,你也就生日时候还能想起来找我们聚聚,你说你这家伙,上个大学跑那么老远是干什么!”
我斜他一眼,“不远我还不去呢!”
他“哼”一声,“你反正从小就心大着呢。”
我用胳膊肘推他,“至于么至于么,不就上个大学么,你要有空就来大连玩儿呗,姐姐我陪吃陪喝陪玩儿!”
“哟,三陪呀!”图阁左一个右一个搂住我跟许泽,“老子是左拥右抱,欢乐今宵!”
“啊呸!”我跟许泽同时撒丫子跑开了,留下图阁一个人在后边儿追,“姐姐们,体谅小的我喝了点儿酒哇!”
跑过一个黑咕隆咚的巷口,我忽觉有人影一闪,便生生止住了脚步。
“哎,你……”图阁追上来,我示意他别出声。
风中飘来异样的声音和气味。
许泽捂住鼻子,“是谁喝醉了在吐吧?”
我知道是谁。
我刚才认得了他,我便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我摸索着向那巷子深处走,另两人没有办法,静悄悄跟在了我后面。越往里走,那呕吐的声音便越发清晰。猛然间身后有一束强光照向前,大概是图阁钥匙串上的强光小电筒。
猝不及防,我看见文森特苍白的脸。
他在强光中半眯着眼睛,有一些短发因为汗水而濡湿,熨帖在他的额头和面颊。因为呕吐,他眼里和嘴边都有朦胧的水光。
他用手挡着强光,喘着粗气问了一声,“谁?”
我忙从包里翻出纸巾,上前几步递给他。
他看清了是我。
一瞬间他的眼中有厌恶,但很快他垂下眼睛,接过我手中的纸巾擦拭嘴角。
“对不起……”心里一空,我抖着手在钱包里翻找,“哦,今天……没有给你小费。”
我能感知到文森特忽然绷紧的身体。
“滚。”他一把推开我向巷口处走。
我脑中一片空白,再回头,已见图阁揪着文森特的制服把他按在了墙上。
“你小子以为你是谁?”图阁将他的脸狠狠压向地面。
“我么?”文森特笑了几声,“我是下水道里的一只老鼠,只想躲起来好好活着,却被高贵的人类用探照灯照着,被迫接受施舍。”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直觉他凶狠而阴霾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我……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他要这么看我?
许泽走过来抱住我,“别哭,没事儿的。”
我抬手摸脸,竟然湿湿的一片。
我拖着许泽的手向巷口处走,经过文森特身边,竭力控制自己的哽咽,“我滚了,我这就滚。”
图阁松开文森特,默默跟在了我们身后。
回去的时候,我们三人都没有说话。我看着车窗外倒退的万家灯火,心里空落落不知要如何。末了,我假装叹了口气,笑道,“唉,我竟然被人讨厌了。”
图阁瞥我一眼,“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许泽道,“我猜他可能觉得有点儿伤自尊……当你说要给他小费的时候。”
我摇了摇头,觉得整个人都在彻头彻尾地哆嗦,“不知道……我怎么就伤了他自尊呢?我……我挺愿意他高兴的,真的,我特别愿意看见他笑。”
图阁大笑三声,“你要真喜欢他,我帮你去约他!”
“他不会出来的……”我靠在许泽肩上,想起文森特眼中的厌恶,“他讨厌我。”
茫茫夜色里,我忽然觉得失重一样的空茫。大概是起了雾,车子滑行在薄雾里。
我看见玻璃上隐隐绰绰的自己。
下车了,图阁陪我们走到小区楼下,告别时站定问我,“你真喜欢他?”
我捶了他一下,“你就扯吧你!”
他站在原地,没有笑,也没有动,又问我,“你是不是真喜欢他?”
我愣住了,“你怎么了?”而后忍不住地笑,“我说,你今儿怎么恁严肃?”
他双手搭在我肩上,俯身问我,“沈从容,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看着他,少年的眼睛亮若星辰,脸上却已经显露出阳刚的轮廓。一起长大的朋友中,图阁是我顶要好的男同学。
我很认真地说,“图阁,我不知道。”
“那你……想不想认识他?”
我笑,“我认识他了。”
图阁无奈,“行,哥们儿帮你想想办法,你等我好消息。”
许泽笑道,“你俩要不要这么依依不舍啊?图阁,你快回去吧,这都半夜了,你宿舍还让不让进?”
图阁道,“老子翻墙,哈哈!”说完挥手离开。
我站在原地,仰头看见天上一团月光,穿透了薄雾很轻很轻地笼下来。我回想一遍今晚的事情,有点儿不好意思,“许泽,我今天居然哭了?我平常很少哭的。”
许泽道,“你不经常哭,是因为你没有哭的理由,你老爹从来就顺着你惯着你,你自己又是个没心没肺的,哪儿哭得出来?今晚……可能你从来没有那么受挫过,又可能,你真的有点儿在乎那个文森特。”
我勾住她的肩,“走,上楼睡觉!”
灯笼巷。
今天又下雨。我沿着积水的青石板砖路,拿着图阁给我的地址,撑伞搜寻各家门牌。有那周末放学在家的小孩子,在闷热拥挤的楼道里拉起了皮筋,唱着歌谣灵巧地跳来跳去。好嘛!还是我小时候那会儿的皮筋经典顺口溜,什么“傻郭靖俏黄蓉嘻嘻哈哈的老顽童”,定睛一看跳皮筋的小姑娘,简直也跟那时候的小伙伴差不离儿!
我傻傻站在那楼道口看了半天,几个小姑娘不好意思了,一边围拢着窃窃私语,一边偷偷打量我。
我嘿嘿乐着离开了,继续找门牌。
“32,34,36……哎,这怎么都是双数啊!”我一喊,面前一个坐在竹椅上摇着芭蕉扇的老爷子乐了,冲我指指对面,一边露出“遇着一傻妞”的表情。
有理,可以省去单号门牌的制作材料费不是!我拍一拍头,笑着向老爷子作了个揖。
我站在疑似37号楼前,由上到下扫描了一番那些深灰色的水泥墙和一道一道或大或小的裂缝,以及满墙绿油油的爬山虎。
这是一座危楼。
进楼前我对着楼下结满蜘蛛网的邮箱咧了咧嘴,没笑出来。
我收起伞进了楼道口,心想这小子别给本姑娘不在家才好……一边去敲底楼右居室的门,连敲三下,果然无声无息。
不甘心,仍是敲。看一看表已经十点,睡懒觉的也该起了吧?
就在看表的空当里,那扇门猛一下就拉开了,我只觉头顶一片巨大阴影,仰头便看见文森特皱着的眉头。
“你?”他愣在门口。
我笑眯眯,“是我,沈从容。”
他作势要关门,我一弯腰从他胳膊底下溜进了屋,“我知道你昨天喝酒喝伤了,今天请假了?”
他站定门口,脸上露出不耐的神情,“你想怎么样?”
我踩在潮乎乎的水泥地面上,仰头可见墙角的昏黄水渍。地方不大,因为是老式房子的结构,所以看着有点狭窄阴暗,我“啪”一声开了灯,“哗——好漂亮的天花板!”那深蓝色的屋顶,用一张纱网兜了细碎的玻璃块,灯光跃过它们洒下来,似满天繁星。
文森特看着我没有说话,半晌,去冰箱拿了一罐可乐递给我。
我拿着可乐忍不住地笑,“你是不是不讨厌我了?”
他没有说话,我又问他,“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他起先还是看着我的,片刻之后偏过头去,“昨天……对不起。”
“是我要说对不起呀,你明明说不能喝酒的,结果为了我的生日,还喝了整整一杯……”我还在滔滔不绝,他嗤笑了一声,“你真信我不能喝酒?”
“呃?”我看着他笑,一时间有点傻眼,“那你昨天不是吐了么……”
“另一个包间的客人,灌我喝了一瓶白酒。”他打断我的话。
我的嘴巴成了O型。
他笑了,自顾自坐倒在沙发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仰望他的深蓝星空,“我叫蓝修,蓝色的蓝,修理的修。”他闭眼,开始轻轻地哼一首歌。
“《文森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梦呓。
他睁开眼睛,一眼看到我,又笑了,拍拍他身边的座位,示意我与他并肩。
他说,“对,是《文森特》。”
我闭眼坐在他身边,他的气息在我鼻端缓缓萦回。在我跟他的空隙之间,我轻轻想象他的体温,他修长的指尖,他的眉毛,他的唇角,他沉静的姿态。
我知道,此刻星光正照亮他的脸,一瞬间我心中只余圣洁美好,想哭。
我问他以后是否还会去那家KTV。
他问我,“你呢,你会不会去?”
我不懂什么是迂回,也不懂什么是掩饰,我说,“你去我就去。”
他静静地看着我,秀眉深目,意味深长。
他说,“你的眼睛颜色很浅,在光亮的地方或者在某个角度,会有一层微薄的蓝色光泽。”
他又说,“你的眼睛很清洁,所以才会这样。”
我看着他,不懂回避,不懂羞赧,我傻呵呵地笑,傻呵呵地回答,“嗯,听说洗白衬衫的时候要往水里滴一点蓝墨水,洗完以后它会更加亮白……是不是一样的道理?”
他眯着眼睛笑,“大概是。”